第26章 蜉蝣

时间线拉回三年前。

福云市，木兰江边。

一所县高中旁的十字路口边的大榕树下，停着许多在这讨生活卖小吃的小推车，多是中年夫妻。

傍晚的街口飘起白蒙蒙的蒸汽，周成树的推车前围了三五个学生。

铁勺刮过铝锅的声响里，蒋燕正麻利地往沸水里削肉片，粉白的肉茸从指缝间滑落，在滚水里瞬间蜷成嫩滑的云朵。

“福鼎肉片……现做现煮……酸辣鲜香……”周成树的吆喝声像他调味的汤头一样浑厚，尾音还没散尽，蒋燕就接上脆生生的补充：“加香菜加黄椒……管饱又实惠咧……”

围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周成树擦了擦手，掏出来眯眼一瞧，眉头倏（shū）地皱成疙瘩。

“喂……什么……慢点说……”他声音压低了，锅里的热气扑在脸上，洇出一层湿漉漉的汗。

蒋燕斜眼瞥他，手里剁姜末的刀却没停，案板噔噔响得像在催他。

“晓得了……这就去……”他放下电话，喉结滚动两下，转头对蒋燕挤出个笑：“闺女那边催缴住院费了……我去交了马上回来。”

“去去去……买点糯糯爱吃的芒果，记得煮熟了才能给她吃!”蒋燕把一勺肉片扣进汤碗，溅起的汤汁烫红了她的虎口，“五点半城管要来……你看着办……”

周成树己经小跑起来，褪色的蓝布衫被风鼓成半个气球。

摊子前穿校服的男孩正咬下第一口肉片，烫得首哈气。蒋燕把围裙往腰上一勒，独自抡起铁勺，突然拔高了嗓门：

“福鼎肉片……热乎的嘞……”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周成树并没有打车去医院，而是快步跑到一个离得远些的屋墙后面，然后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

（而此时，油辣子的香气正飘过整条街。）

他蹲在墙角，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响起：

“您是周岩的父亲吧？”电话那头是个女声，“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是…是啊，到底咋了？”周成树背靠墙角。

“周岩本人确认医学上死亡，请家属尽快来医院认领遗体。”

“啥？”再次听到这些话，周成树突然笑了一声，“你骗我的吧？！”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引得周围的路人频频侧目。

“你们这些诈骗的心真坏，要俺钱就算了，哪还有咒人家儿子死的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先生，我知道这种事对您可能打击很大，但很抱歉，还是请您冷静，配合院方工作……这里是市立医院急诊科，周岩的身份证号是......”

周成树听着那串熟悉的数字和后面的话语，手里拿着的手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再次捡起手机的他嘴唇开始发抖，耳朵里嗡嗡作响，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己经听不清了。

“不可能......”他喃喃道，“突然对着电话吼起来，我儿子今早还好好的！你们肯定搞错了！”

街边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周成树只觉得天旋地转。手机再次从指间滑落，泪水突然决了堤。

这个总爱跟城管较劲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蜷在墙角边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周成树抹了把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捡起手机，看了看远处还在忙碌的蒋燕——她正麻利地往碗里撒着香菜，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周成树深吸一口气，把围裙解下来叠好，刚想从兜里掏出烟，却忘记自从女儿患上白血病后，他为了省钱给女儿治疗，己经戒烟好多年了。

但他现在得想想，该怎么跟妻子开这个口。

而从那天之后，那些高中晚自习放学后，经常来这吃的学生突然发现，这家连续开了13年，风雨无阻，口碑极好的福鼎肉片不见了。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摊主家里有什么事情的原因，后来时间长了，就以为是城管的驱赶，但看着那条依旧繁荣的小吃街，想想也不可能。

再接着，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后不也见摊主来，他们就知道摊主应该是真的不来了，只能去吃其他家不好吃的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画面一转。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混着雏菊的淡香，蒋燕把脸贴在女儿枯瘦的手背上，眼泪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洇出深色圆斑。

周成树站在窗前，指节叩着窗框——哒、哒、哒——像情绪爆发前的倒计时。

“糯糯……”蒋燕突然抓住女儿的手腕，青紫血管在苍白皮肤下像蜿蜒的河流，“钱到账了，明天就能做骨髓移植……”她声音卡在喉咙里，指甲无意识掐进自己掌心。

周芷若的眼珠在眼皮下颤动，睫毛沾着泪珠。十三岁的少女忽然睁开眼，黑瞳仁里映出母亲扭曲的脸：“妈……哥哥真的……”

“别说那个字！”周成树猛地转身，窗框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胸口剧烈起伏，衣服上的纽扣不知何时崩掉了，露出里面像是被生活打磨，饱经风霜后的身体。

他也不想告诉刚上初中的女儿这个残忍的事实，但女儿早就从突然就有手术费的事情和母亲脸上沉不下去的的哀伤猜出了什么，紧紧逼问之下，他只能让妻子说出了实情。

少女的呼吸机面罩蒙上白雾，监测仪发出尖锐的“滴——”声。蒋燕扑向呼叫铃时，周成树看见女儿用口型说了西个字。他读懂了，那是“我不相信”。

——

三小时后，医院天台。

顾俊的警用皮鞋碾着烟头，火星在夜色里溅开。“周叔，现场周围的监控中显示确实是自杀，但……”他递过手机，屏幕里除了周岩自杀的那一幕，还有另外一个视频：黄陈星正搂着个穿吊带的女孩狂笑，背景音里有人笑喊“庆祝星哥终于摆脱那固执的穷鬼编剧编!”。

周成树的眼球爬上血丝，手机钢化膜在他指下裂出蛛网纹。

“人身险保单是阿岩半年前买的，受益人写的是若若。”他齿缝里挤出冷笑，“那畜生灌醉女演员性侵，阿岩要报警，他们就……”

夜风卷着蒋燕的呜咽声飘远。顾俊突然抓住周成树的手腕：“明天市厅专案组会重启调查，您千万别——”

“等你们调查？”周岩的指甲抠进天台水泥缝，断裂处渗出血珠，“我儿子尸体在太平间躺了整整七天！还有之前……我儿子还活着的时候!一群混混往阿岩的车里泼粪水，拿砖头砸他的时候，警察在哪？！关了一两个月，有用吗？!现在我儿子连命都没了! ! !”

他吼到最后一个字突然失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

“你可能知道，没有娶阿燕以前我也是个你口中的‘混混’。”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只判刑几年。我那学习又好，长得又高又帅的宝贝儿子被他害死了!”

“你知道吗，他是我老周家第一个大学生!”

顾俊的警官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编号下有道陈年血渍。

他低头摸出个U盘：“恒星集团涉黑的证据，但……不够钉死黄陈星，他完全可以甩掉。”

“抱歉，但还请您能够再忍忍，给我时间，至少看看结果再说吧，您真能忍心抛下自己那可爱的女儿吗。”

“我不懂法律!顾先生你别说了!但还是真的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一穷二白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谢谢!”说着，周成树双膝下跪，真诚地朝顾俊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