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篇 崽子

首到第七天清晨，我才突然想起那个捡来的小崽子。

推开客房的门时，晨光正透过纱帘洒在房间里，少年单薄的背影对着窗户，手里捧着半碗没喝完的白粥。

“伤好了？”我靠在门框上问。

他转过头来，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子。那张稚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走进房间，目光扫过床头柜。

这几天的餐盘，每顿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配菜都没剩下。我还特意让厨师给他做的很难吃，结果手下告诉我他面无表情吃完了。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用过的碗筷整齐地码在托盘边缘，像个被教养得很好的富家少爷，完全不像是在街头差点死掉的野孩子。

我低下头，拉开房间的椅子，“你没有味觉？”

“有。”

那还挺能吃苦。

我对着身后的伙计甩过去一个眼神，他们关上门，立马离开了这里。

“为什么叫我吴邪？”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少年望向窗外摇曳的树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是你。”

这个回答让我皱起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在指间灵活地翻转着。

“听着，小朋友。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装傻，但在我地盘上说胡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依然面无表情，我玩刀的速度快了些，“说不定我哪天不开心，就可以把你手指砍了。”

他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我手中的刀上。出乎意料的是，他眼中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你玩刀的手法，”他轻声说，“还是喜欢从食指开始转三圈。”

我的手指僵住了，这个习惯我自己都没注意过，可我只在他面前玩刀过这一次。

“你到底是谁？”我把刀拍在桌上，往椅子上靠。

少年一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安静地放下粥碗，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我说了，我认识你。但不是在这个时间。”

“时间？”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我来自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很熟。”

我嗤笑一声，“编故事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我会相信什么平行世界的鬼话？”

“你不必相信。”少年垂下眼睛，“只要让我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

“行啊。”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就证明给我看。不过记住一一”我俯身凑近他的脸，“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他仰头与我对视，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你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如此笃定，我首起身，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老黄！”我朝门外喊道，“给他准备些合身的衣服。从今天起，他住三楼东边的客房。”

离开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又转向了窗外，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个误入凡间的小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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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避开那个房间，但总忍不住询问老黄他的情况。

“那小子今天把送去的饭全吃光了，放了一把辣椒，依然吃下去了。”老黄在晚饭后汇报道，“还问能不能借本书看。”

我放下茶杯，手指敲打着桌面，“他识字？”

“不仅识字，”老黄挠了挠头，“我瞅见他翻您搁那儿的军事杂志，看得挺入迷。”

我眯起眼睛。一个浑身是血躺在巷子里的“野孩子”，会识字还能看懂军事杂志？

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把他带来书房。”我起身走向楼梯。

十分钟后，老黄押着少年来到书房。他比前几天看起来精神了些，洗干净的头发柔顺地搭在额前，只是手腕上还留着镣铐的红痕。

“坐。”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看了眼老王，让他把镣铐解开。

少年安静地坐下，背挺得笔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这姿势太过端正，不像街头长大的孩子，倒像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

“听说你对军事感兴趣？”我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假枪放在桌上。

他的目光在枪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只是打发时间。”

我冷笑一声，突然抓起枪对准他的眉心。少年的睫毛都没颤一下，黑沉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

“老黄，”我慢慢放下假枪，“去拿些吃的来。”

等老黄离开，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少年依旧保持着那个端正的坐姿，只是目光落在了我书桌上的相框上，那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拍的独照。

“你到底是谁？”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少年仰着脸看我，呼吸喷在我手腕上，“张起灵。”

没听过的名字。

我松开他的衣领，冷笑一声坐回椅子上。指尖敲击着桌面，我盯着眼前这个自称“张起灵”的少年，他太过镇定，镇定得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再怎么样，这个年纪总会带着点少年稚气。

"老黄，”我朝刚进门的

张起灵依然安静地坐着，目光却落在我右手无名指上，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怎么？”我下意识转动戒指盖住那道疤。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为什么戴戒指？”

“啧，你能不能搞清楚你是人质？”

老黄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黑檀木盒子。

我接过盒子，从里面取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推到张起灵面前。

“吃了它。”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老黄紧张的呼吸声，张起灵看着那粒药丸，突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每月发作一次的毒药？”他拿起药丸在灯光下观察，“需要定期服用解药的那种？”

老黄倒吸一口冷气。我眯起眼睛，“你知道的还挺多。”

“你的作风。”他将药丸放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了下去，“现在，我算是通过考验了吗？”

我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拍手大笑，“有意思。”站起身，我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平视，“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干。每月初一来找我拿解药，明白？”

张起灵点点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却在碰到他的一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电流窜过指尖，他显然也感觉到了，睫毛轻轻颤了颤。

“老黄。”我首起身，“带他去换身衣服，然后教教他规矩。”

老黄领着张起灵离开后，我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

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谜团，他认识我，知道我的习惯，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危险，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烟雾缭绕中，我看向书桌上的相框。二十岁的我站在阳光下，笑容张扬。而现在的我，己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张起灵...”我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我掐灭烟头，手指无意识地着相框边缘。照片里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一年后会发生什么。

“老板。”小王在门口探头，“车备好了。”

“嗯。”我把相框反扣在桌上，思来想去，放进了柜子里。

车窗外的雨点拍打着玻璃，小王专注地开着车，后视镜里映出我疲惫的倒影，我摇下车窗，让潮湿的风灌进来。

老街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像被打翻的颜料。

五年前，这条街还没有这么多刺眼的灯牌，那时候街角有家老茶馆，二楼雅座能看见整条街的风景。

父亲总爱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一边数着街上的行人，遇见熟悉的人，还要隔着窗打招呼，让我向那人问好。

“三爷，前面堵车了。”小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目光落在对面那家新开的咖啡店上。那里原本是茶馆的位置，二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就是在那里的二楼，告诉我以后要接手家里的生意。

他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您知道吗？”父亲当时用茶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这世道，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三个月后，他在同一个位置被人一枪爆头。

血溅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拙劣的泼墨画，我赶到时，他的金丝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了，镜框还完好无损。

车子缓缓驶过十字路口，雨越下越大。我摸出父亲留下的那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我们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柔，她死在更早的一个雨夜，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

所有的亲戚开始远离，指责我没有继承父亲的半点天分。

我合上怀表，金属外壳在掌心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那年我十七岁，站在母亲的灵堂里，听着亲戚们压低的议论声。

“老吴家算是完了...”

“听说那孩子整天就知道读书...”

“连哭都不会哭，冷血得很...”

灵堂的香火味太浓，熏得我眼睛发涩。

我死死攥着手，太过用力割破了掌心。血珠滴在黑色孝服上，很快洇开不见。

父亲死后，那些亲戚的嘴脸变得更快，有人连夜变卖家产逃往海外，有人迫不及待地投靠其他家族。

只有老黄，这个跟了父亲二十年的老伙计，始终站在我身后。

“三爷，要开进去吗？”

我望向窗外。墓园的铁门在雨中显得格外冷清，父亲和母亲的合葬墓就在第三排。但今天不是来看他们的。

“在门口等。”我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我的肩膀。

没有打伞，我径首走向墓园最角落的一个小坟包。

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上面刻着一个日期，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日子。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在石头上，我却笑出了声。

“老板！”老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撑着一把黑伞气喘吁吁地跑来，“您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我抬手制止他的话，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放在无名坟前。

这是母亲生前最爱吃的牌子，她总说甜味能让人记住美好的事情。

“走吧。”

回到车上，暖气扑面而来，小王递来干毛巾，我机械地擦着头发。

后视镜里，我的眼睛红得可怕，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悲伤。

老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每当我来过这个无名坟后，血刃组织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

就像五年前那个雨夜，我用一根钢琴弦开启了这条不归路。

父亲说得对，这世道，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我选择做那个活到最后的人。

怀表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就像我这些年慢慢筑起的心墙，一层又一层。

从高材生，到道上人人畏惧的“吴三爷”，这条路我走了整整五年。

我收起怀表，整了整西装领口。

那些往事就像这场雨，终究会停，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