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琵琶知音

咸福宫的正殿内，高晞月斜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抱着襁褓中的西阿哥永城，一手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央求道，“永城乖，该午睡啦！额娘也要午睡一会儿啦，你精神这么好，额娘怎么睡？”

西阿哥自到了咸福宫就没传出过哭声，平日任乳母抱着也是不哭了，不过只一点没变，哄睡着的时候必得高晞月亲自哄才行，不然整个咸福宫连着旁边的长春宫都不得安生。

可今日，己用过了午膳，不知是不是上午没玩儿尽兴，到了午睡时分，西阿哥精神甚好，仍望着高晞月笑个不停，伸手去抓晞月手中摇动着的拨浪鼓。

高晞月见拨浪鼓只会让这小家伙更睡不着觉，于是放下了拨浪鼓，转而轻轻拍着着永珹的小襁褓，眉眼间尽是柔和，轻哼着刚学的童谣，“好宝宝，快快睡觉觉。”

自永珹记在她名下后，她每日总要亲自哄他入睡，连茉心都笑她比亲额娘还上心。只是今日，永城这小家伙甚是活络，就是不肯入睡。瞧着贵妃己是有些疲惫，一旁伺候的星璇道，“娘娘，不如让奴婢来哄吧。这几日奴婢抱着西阿哥玩儿，西阿哥不曾哭闹了。瞧着今儿西阿哥精力甚好，不如让奴婢陪他玩儿，娘娘且去歇一歇？”

“唉，你当本宫不想啊。可现下要是松了手，你信不信他立刻哭出来。此刻皇后娘娘也在午睡，可不能吵了皇后娘娘。”高晞月对着笑嘻嘻的永城摇了摇头，轻轻点了点永城的小鼻子，“你这个小讨债的。”

星璇瞧着从小服侍的小姐如今做了额娘，不由得鼻子一酸，心生许多感慨。高大人只有小姐一个女儿，从小便是掌上明珠般爱护。其实，星璇不觉得进王府做格格是个什么好去处。那王爷己有福晋和青梅竹马的侧福晋，小姐进了王府，哪会有好日子？

可高大人看好宝亲王，更是为小姐考虑，觉得小姐身子弱不好生养，将来若是一家主母无所出，定然是要被妾氏越过；而若做个本分的爱妾，就算没有子女，有他护着，小姐将来也不至于难过。

“瞧你，有什么便说。你自小跟着我，就如我的亲妹妹一般。如今我也得了儿子，也算如愿以偿。你和阿玛也终可以放心了。明年你就到了出宫的年纪，我让阿玛给你找一个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去过自己的日子…… ”

“小姐！奴婢不要。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小姐和小阿哥。”星璇不再等高晞月说完，便跪下了道，“小姐，奴婢从小陪着您。您身子弱。虽然茉心得力，可奴婢离不开您。若是要放身边宫女出嫁，便让茉心先吧。她有额娘要奉养，奴婢什么都没有，只有小姐。”

听着这话，高晞月不由得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我何尝不是只有你呢……额娘去得早，只有你一首陪着我……”

主仆二人互诉衷肠的温情场景，很快被西阿哥响彻云霄的嘹亮哭声所打断。

高晞月急忙哄着，可她眼眶红红，让襁褓里的永城以为额娘伤了心，哭得更厉害了……

就在贵妃都哄不住的时候，西阿哥渐渐哭声小了下来，逐渐恢复平静，只听窗外传来清脆的琵琶声，在初秋闷热的午时送来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高晞月嗜爱琵琶，侧耳听了几个音便知曲目，是阳春白雪，虽技艺曲调样样比不上她，但她竟从这调子听出了一股倔强的生机。

高晞月不知是谁敢在咸福宫放肆，但瞧着西阿哥听了这调子，竟不一会儿就逐渐眼皮打架了。一曲毕，己是睡熟能交给乳母了。

“星璇，去看看外头是谁在弹琵琶？"高晞月微微蹙眉，示意乳母将永珹抱去偏殿。

星璇得了令，出了暖阁，在中堂掀帘张望片刻。只见玫瑰人站在庭院中抱着琵琶。星璇走上前去，请了安道，“给玫贵人请安。方才可是贵人在弹琵琶？”

玫瑰人道，“是啊，本是来给贵妃贺喜，不想正听见小阿哥哭闹。我当年怀着孩子的时候，孩子在腹中闹腾，听一听琵琶便是能安静一些，如此便献丑了。还请姑娘通传。”

星璇眼神往后一瞧，见玫贵人的侍女俗云提了一个篮子，点头行礼道，“是，奴婢这就去通传，请贵人至廊下稍候。”

回了暖阁，星璇道，“回娘娘，是玫贵人。贵人说从前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琴声能缓解胎动，方才听西阿哥哭闹，便试了一下。她还带了一篮子说是要给娘娘贺喜。

亲手绣的虎头鞋和肚兜，说是给小阿哥的礼。

高晞月眸光一动。白蕊姬，她看不上眼的那个南府乐妓。想起从前白蕊姬刚成为答应时帮着娴妃对她的冷嘲热讽，高晞月不由得记起了从前的气，又想起洗三礼上她讥讽娴妃的伶俐劲儿，唇角又勾起。高晞月不知白蕊姬为何态度转了弯儿，便道，“倒是个有趣的。请她进来吧。"

玫贵人一身樱色绣蝶旗装，鬓边斜插一支银丝流苏簪，怀抱琵琶盈盈行礼。贵妃见她眉眼桀骜却难掩些许局促，心下暗笑，面上却佯装不悦道，“从前玫贵人刚乘宠时，嘲讽本宫人老珠黄，不曾生养。本宫这咸福宫的门槛，你倒不曾来聒噪过。"

“嫔妾自知粗陋，不过是想给小阿哥添些福气。听见小阿哥哭闹，想着许是秋老虎厉害，春日暖阳融白雪时的清凉能安抚小阿哥。"白蕊姬示意俗云将篮子里的绣品奉上，“贺贵妃娘娘喜得麟儿。”

高晞月从星璇手中接过绣品细瞧，虎头鞋针脚细密，肚兜上金线绣的莲花栩栩如生，她语气不由软了几分，“你有心了。赐坐吧。”

“嫔妾多谢娘娘。”

待白蕊姬坐定，高晞月示意星璇去取了她的琵琶来，“你这一曲阳春白雪，倒是比第一次见你时强多了。倒像是从前是故意弹错，引得皇上和本宫的注意。只不过，你指法倒是利落，可惜一味求快，失了曲子的婉转。底子不厚，贪图技法，倒不像是从小练琵琶的。”

白蕊姬耳尖发红，她噗嗤一笑，“娘娘好耳力。奴婢出身江南，从前是学月琴的。"

“如何改学了琵琶？”

白蕊姬露出一个苦笑，“嫔妾嘲讽过娘娘同奴婢一样出身包衣。但实际上，娘娘与奴婢终是不同。奴婢是南府贱婢。学什么都是讨主子的喜好。先帝的皇贵妃善琵琶。"

高晞月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的鎏金护甲划过案几发出一些声响。她道，“是啊，总是为了讨别人的喜欢。本宫小时候被阿玛逼着学古琴，只因额娘生前爱听《平沙落雁》。可那曲子沉得压人，我偏不爱！后来偷偷换了琵琶学，气得阿玛念了本宫三日。"

她忽而顿住，望向白蕊姬目光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琴器本无贵贱，端看弹的人有没有骨头。从前本宫说你是贱婢，是本宫的不是。本宫在此给你赔罪了。你若真心爱月琴，何必迁就旁人眼光？说来，本宫还不擅月琴，若你愿意，可指点本宫一二？”

白蕊姬指尖一颤，琵琶险些脱手。自入宫以来，她以尖刺掩自卑，头一回有人戳破那层硬壳，露出里头血淋淋的真心。

她正要开口，忽听殿外传来一清泠女声。

“贵妃娘娘这话，倒让意欢惭愧了。"”

太后跟前的意欢格格一袭天水碧长衫，款款而入。她容色清冷如霜，目光扫过白蕊姬怀中的琵琶，后又福了福身道，“给贵妃娘娘请安，给玫贵人请安。太后命我来探望西阿哥，不想撞见二位娘娘论艺。我自幼只习古琴，今日方知，拘泥形制反倒落了下乘。"

高晞月瞧着意欢，连忙叫星璇将她扶起道，“这便是明三格格了。说起来本宫还不曾见过呢！”

“只知道明二格格笑起来颜如骄阳，冷起脸来傲如冰雪寒梅；我原还在想明三格格是怎样的。不想明三格格竟如白莲一般清冷超然。”

“是啊，早听说明三格格得了太后的喜欢日日带在身边。明三格格合该配这一曲松风流水的调子。”高晞月笑着执起团扇，扇柄虚点意欢眉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是太清冷了些，该让玫贵人同你弹一曲《闹元宵》！"

白蕊姬躲入琵琶后掩笑，意欢莞尔道，“娘娘可别被臣女的样貌给骗了。若娘娘见姐姐同臣女在一处，便不会这样说了。”

“你是说你们姐妹不和？”高晞月打量着意欢问道。

“芙蓉并第一心连，臣女与姐姐一心，但姐妹间打闹也是常事。”

“你竟同你姐姐一样精通诗词。也对，你们明氏出过纳兰容若宋词之后第一人，你们姐妹若不通诗书，也说不过去。”

“娘娘谬赞了。娘娘方才说‘琴器无贵贱’，臣女见娘娘这里有一张好琴，臣女请为娘娘弹奏一曲，若得了娘娘的喜欢，娘娘可能教我弹琵琶？”

殿内霎时静了。高晞月与白蕊姬对视一眼，忽然齐声笑起来。茉心从殿外进来，为三位奉上三盏桂花酿。

“星璇你去回禀太后，谢太后赏赐，说今日本宫留意欢格格用晚膳。”

弦音再起时，月琴清越、琵琶激荡、古琴悠远，竟糅成一支和谐的曲子。偏殿里乳母罗嬷嬷守在永珹的襁褓边轻声哼唱，秋阳透过茜纱窗棂，将正殿暖阁中三人身影拉得老长，似一幅鲜活的长卷。

一曲毕，高晞月许久不曾如此痛快。她道，“今日乐，乐未央。茉心，一会儿把皇上赏赐给本宫的西域葡萄酒取来，今日咱们不论琴技，只论痛快！"

三人宴饮至弦月爬上枝头，琴声不绝见，忽然听闻一朗声传来道——

“贵妃娘娘好雅兴，不知明察和庆常在能否也来讨一杯？”

循声望去，三人只见下了值的明察背着手，后跟着一有些怯生生的庆常在。

明察笑意盈盈地踏上凉亭，道，“良辰美酒，仙乐佳人；想来娘娘们还差一支笛，一张筝，明察特来奉上，好促成一曲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