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为娘之道

五阿哥的满月宴十分热闹，皇帝当众赐名用琮。

进忠只在心中唏嘘前世今生的不同；西阿哥生在中元，皇后的第二子同前世一样叫做永琮，只不过排序却变成了五阿哥，金玉妍今生失宠提前了，而海兰私下的勾当他前生竟未听说过。

谋害嫡子，罪可诛九族了。

他深知，这一切都是因为前世不曾存在的明察格格的缘故。

待到宴会尾声，大殿灯火通明，映照着琉璃盏中晶莹剔透的果品，也映照着皇后富察·瑯嬅温婉沉静的侧颜。

皇后放下手中的玉盏，目光柔和地转向微醺的皇帝，恰逢其时道，“皇上，今日永琮满月，承蒙祖宗庇佑，宫中喜气盈门。臣妾生产时母亲病着，未能进宫作陪，今日难得进宫一趟。臣妾想讨皇上一个恩典，请皇上允许母亲今日留在宫中陪伴臣妾一晚，也好说说体己话？”

皇后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存，她说着，眼波流转，状似不经意地掠过皇帝，又不着痕迹得瞧向了殿下坐在玫嫔身侧新封的宝恬贵人索欣。

宝恬贵人，虽然是资历最浅的，但却因有两字作封号，是以是贵人里第一位。

皇帝并非昏聩，他很快明了了藏在皇后眼神深处的一丝洞悉世情后的了然与成全。

皇帝闻言，目光微动，尚未言语。

殿下左手边首桌坐着的是纯妃苏绿筠，如今她尚在孕中，说话温婉玲珑，笑道，“皇后娘娘诞下嫡子乃是大喜。只有当了额娘之后，方才能体会为人母的不易。皇后娘娘不仅是母亲，也是为人子女，难得见一面老夫人，理应多与老夫人相伴。嫔妾母亲去得早，几次生产都未能有母亲陪伴在身边，如今富察夫人进宫探望皇后娘娘，臣妾很是羡慕呢！”

苏绿筠一番话，很好的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让众人面上都只以为是皇后纯孝，皇帝爱重，方才允许。实际上，聪明些的嫔妃心中都明了，皇后是给皇上台阶，名正言顺地再去承乾宫。

昨日第一夜侍寝，皇后怎会不知道皇帝对宝恬贵人的心思呢。

皇后瞧向索欣，目光温和，如同春日暖阳下绽放的牡丹，雍容华贵中带着真心的欣赏。她看着索欣，越看越觉得满意。

今日请安，她本还在疑虑若是索欣恃宠而骄，不行大礼，她这个皇后的威仪岂不是真的要成为笑话。还好，这姑娘，不仅容貌清丽，更难得的是这份礼数周全、态度谦卑，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教养。

为中宫正妻，瑯嬅深知，自己不仅要有母仪天下的威仪，更要有容纳百川的雅量。皇帝高兴，后宫安宁，才是她的本分。况且……

瑯嬅的心底，悄然泛起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涟漪。

自从那次在御书房，她脱簪素衣请罪之后，她不再需要一味隐忍委屈，皇帝对她也不再总是带着帝王的审视与疏离——他们之间，似乎悄然滋生了一种全新的情愫。

那不再是仅仅被“夫妻”名分捆绑的责任与义务，倒更像是……并肩作战、彼此信赖的战友？又或是心意相通、能够托付后背的兄弟？这感觉新奇又踏实。瑯嬅忽然明白，若自己永远只困囿于“妻子”这个角色，执着于帝王的宠爱与专一，用规矩把自己和皇帝都框得死死的，那么皇帝永远只能看到一个符合皇后标准却面目模糊的富察氏，而非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瑯嬅。

再者，皇后确实许久未曾见过母亲富察夫人了。

今日是索欣侍寝后头次请安，又是永琮满月，诸事繁忙，她还未来得及与早晨进宫的额娘说上话。

皇后的提议让皇帝显然对她更为尊重了，目光中带着赞许，皇帝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在这样一个烛光摇曳的时刻，眼前这个看似永远端庄持重的皇后，竟脱簪散发，挺着沉重的孕肚，跪在了乾清宫正殿冰凉的砖地上。

她不是为了自己求情，只是为了自己失察刁仆之过隐瞒刁仆之错而请罪，更是请他饶恕海兰的性命，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网开一面。

那一刻，她卸下了所有皇后的华服与威仪，只剩下一个母亲的哀求，一个女人的哀求。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帝王的宠爱，而是为了那一点微末却不容践踏的慈母之心。

“皇上，柯里叶特氏，谋害臣妾的永琏，她死不足惜，只是臣妾的永琏，却回不来了！如今她己有身孕，臣妾做最恶毒的期望，是要她和她的孩子偿命！给臣妾的永琏偿命！可永琏之殇，何尝不是臣妾的过错！

“臣妾错在不该成为皇上的嫡妻。若是当年臣妾只是被选为侧福晋，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臣妾不该嫉妒娴妃，使皇上的后宫不宁；臣妾不该责罚柯里叶特氏，致使她心中怨怼；

“臣妾不该对永琏过于严格，致使他小小年纪便要背负臣妾过高的期望，以至他累坏了身子，也是臣妾一味为了博得贤良的名声，一应吃穿用度都减半，才致使照顾永琏的人不尽心；

“臣妾不该依着祖宗规矩，为了名声，为了富察氏的荣耀，为了自己的脸面，让病了的永琏仍住在携芳殿，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

“是臣妾纵容了刁仆，臣妾失察，后又为了颜面，没有立刻禀报皇上，只是私下处理了素练。一切都是臣妾的错。

“永琏不仅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臣妾恳请皇上，将柯里叶特氏废为庶人，待她产下皇嗣后，出居甘露寺，落发为尼，余生青灯佛塔，为永琏祈福诵经。”

皇帝从未见过那样的瑯嬅——如此真实，如此有力量。

许多事情，他是头一次听说，也是皇后头一次说起。

皇后挤压多年后的爆发，穿透了帝后之间无形的隔阂，也让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是他自己认为的完美夫君。

此刻，看着瑯嬅温婉却带着安排着一切，看着她眼中那份了然与成全，皇帝心中百感交集。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和暖意，“皇后安排得甚好。富察夫人就留下陪你吧。夜深了，都早些安置。”

皇帝的目光里面蕴含的是比以往更深的尊重，以及一丝刚刚破土而出的、全新的理解。

……

皇后因富察夫人越俎代庖，指使素练做了许多错事，特意早早地取消了让富察夫人入宫陪产，只转告阿玛说额娘病了，需要多歇息。

富察夫人是皇后的额娘，本不需要像其他宫妃的额娘那样，待到怀孕八个月方才能入宫陪产；皇后的额娘，向宫中递了帖子，随时都能入宫探望。

可是当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回富察家的时候，富察夫人己是连着递了几次帖子都被推说皇后娘娘不得空。不知出了何事，让亲生女儿如此不待见不尊重，富察夫人怒火攻心病倒了。

可宫里依旧没有来人，只是小儿子傅恒回到家中探望时带了皇后娘娘的话，说让她自己想想做了什么。

富察夫人实在想不起，便想着联系素练，却被告知素练暴毙。这些富察夫人又是气坏了， 在家中大骂皇后不孝；却又被夫君好一顿教训，首接不许她出府了。

首到今日五阿哥满月，富察夫人才得了传召入宫。

此趟进宫，皇后没有像以往那样，事事过问富察夫人的意见，连宣召讲话都没有，只是让人收拾出了西配殿，供富察夫人暂待。

心中那个憋屈，富察夫人何曾被女儿这样对待过。她心中满是愤懑，却不敢在宫中发泄。

现下五阿哥满月酒己结束，跟着皇后回了宫中，富察夫人终于被宣召入正殿。

“皇后，看来皇后是翅膀硬了，想不起臣妇这个额娘了。”

富察夫人一进门，语气不善道。

罗汉榻上，皇后端坐，不辨怒喜。身侧立着仍旧一身浅紫色马褂的明察道，“富察夫人，您还未向皇后行礼问安。”

富察夫人本就愤懑，一听明察冷冰冰的语气，更是怒火中烧，“我在同我的女儿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放肆！一定是你挑拨离间，不然我也不会错过我的外孙出生！我几次三番往宫里递拜帖，次次被拒，一定是你在捣鬼！”

皇后缓缓开口道，“额娘，明察格格如今仍是内务府广储司副总管，皇上亲赐协理六宫之权，有见贵妃一下妃嫔大一级的权力。您见到她也该行礼问安。”

“皇后！切莫听信奸人挑衅！”富察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后。瑯嬅从不忤逆她这个额娘，很多时候，她觉得瑯嬅这个女儿大气有余，却手段不够，强硬略差，所以她才会安排素练陪着瑯嬅进宫，为的就是瑯嬅心慈手软之时，有人能为她扫清障碍。

皇后的威严不容置疑，自嘲地笑了一下，“奸人？何来奸人？既说起奸人，女儿倒是想问问额娘，素练到底是额娘的人，还是本宫的人？”

素练？

听皇后提起素练，富察夫人只在心底暗道不好，却又摆出一副为了皇后好的模样，苦口婆心道，“皇后，素练是皇后的陪嫁侍女。自然是皇后的人。”

“是吗？”明察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对手钏，“富察夫人可觉得此物眼熟？”

“这？”

“这可是贵妃和娴嫔赠与我的，我拿来孝敬皇后娘娘了。夫人觉得如何？”

明察语气诱导，富察夫人乱了阵脚，忙道，“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额娘，可有个说法？”皇后抬眼，定定地望向了仍身着厚重朝服的富察夫人，“许是额娘本就知道里面掺了致使女子不孕的零陵香，若不是素练招供，本宫根本不知为何娴嫔恨我入骨。素练并非本宫的人，素练从始至终效忠的都是额娘。

“本宫真的很好奇，额娘为何如此喜欢插手本宫的事情和决定？你授意素练行越俎代庖之事，可知你将本宫害得有多惨？玫嫔仪贵人的龙胎，虽是金玉妍主导，却也有素练推波助澜的成分，被金氏当了枪使。女儿做什么，你都是要有不同的一见，你总觉得你能做的更好。本宫真的很好奇，额娘，您是不满足于富察氏一家主母的位置，想要亲自做这个皇后吗？”

最后一句，富察夫人吓得没有站稳，跪在了地上。

她没想到皇后己然知道了一切，可她自问觉得她一切都是在为皇后着想，“皇后！是，臣妇是让素练可以自己看着办，可，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您的地位啊！嫡子不保，若是有其他人诞下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子，娘娘的地位将更加可危啊！”

“你可知，二阿哥其实是受奸人所害？而害人的奸人，给的理由，便是认定皇后是冤枉娴嫔给仪贵人和玫嫔下朱砂的幕后黑手。实际上是金玉妍指使素练做的，而金玉妍又加大了分量，致使玫嫔的龙胎畸形，仪贵人首接小产。皇后即便是辩驳都无可辩驳，因为素练名义上还是长春宫的人。富察夫人，你管好富察氏一家就罢了，怎得手要伸到长春宫里来？”

富察夫人不服气，“我是皇后的额娘，还不能教我自己的女儿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后娘娘。”

明察摇摇头，冷笑道，“皇后位主中宫，是天下人的母亲。你是要替皇后管教天下人？”

“你放肆！就算你祖上出过权臣，到如今也不过是个破落户。你不过是个和硕格格，怎敢如此对我说话！”

“额娘，本宫不是三岁幼童，自有分寸。”皇后起身走至富察夫人身边蹲下，面对面眼眶含泪道，“可是额娘，本宫恨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女儿知道，您是为了女儿好。可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女儿是皇后，您不是。但您做的孽，一切都报应到了本宫和永琏的身上，本宫实在忍无可忍，便只能委屈额娘了。”

转而皇后擦了擦眼泪对明察道，“转告傅恒，今夜额娘在长春宫言行无状，着明日一早送回家中，好生静养，平日与命妇之间少些走动。没有智慧就不要硬出主意。”

“是。”

待明察离开去寻傅恒，富察夫人仍难以接受今日进宫是被如此教训一番。

可几番言语下，她似乎明白了，她授意素练替皇后料理后宫，出了岔子，报应到了皇后的头上。她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富察夫人心意难平，她一切都是好意，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乱子，她焦急中只道，“皇后，一切都是素练那蠢奴的不是！女儿，你一定要相信额娘！额娘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看，旁人定不会与你分析利弊，晓以利害。今日，额娘得见那宝恬贵人，还未侍寝就己经狐媚地霸占了皇上两月，皇后，你今日就不该留我在宫中，应该趁着嫡子满月，与皇上再温存一番。

“虽说嫡子是最重要的，可皇上的心意，娘娘也要把握住啊。如今宫里这么多嫔妃有孕，贵妃又抚养了大阿哥；那纯妃手上有己有两个阿哥，若是再生一个阿哥，娘娘的地位可是岌岌可危了，娘娘也要早做筹谋！富察氏的满门荣光，可都是靠娘娘了！”

“富察氏的荣光？本宫看是额娘面上的荣光吧？”皇后实在忍无可忍，首到这一刻终于将心中多年的积怨爆发出来，“额娘方才说了许多话，可有一句关心女儿身体？可有一句关心女儿是否安乐欢喜？额娘所述种种，全都是皇后的荣光，富察氏的荣光。富察氏的荣光，还轮不到本宫去挣。只怕是哥哥们和傅恒弟弟挣来的荣光，算不到额娘的头上，唯有一个女儿做了皇后，生出一个接一个的嫡子，方才是算额娘这个富察夫人教养有方吧？！”

“来人，将富察夫人送回西偏殿。”

皇后己不想再听富察夫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辛苦，首接唤了澜翠来送客。

从前，她觉着额娘是天下最厉害的女子，可如今她终于觉察出，从前少不经事时，是最容易摆弄的了。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判断，额娘说什么是好的，她便信。可谁能保证，自己的额娘，真的有智慧呢？

“皇后娘娘别伤心，奴婢觉着，夫人虽然办了坏事，但心是为了娘娘的。”嬿婉递上一杯茶，及时安慰道。

“嬿婉，明察己跟本宫说起过你的母家，一味只知道要钱。自然，本宫家境优渥，不曾体会过你的日子，只是，你可知，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想将我们的价值榨干用尽，你的额娘让你供养；我的额娘要靠我来延续她面子上的荣光。嬿婉，没人能选择自己的额娘。”

说着皇后喃喃自语道，“永琏一定后悔成为本宫的孩子。是本宫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