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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我怕被他发现
他放下笔,默默地推开窗子。窗外的风轻拂过树梢,梧桐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上,如一双披着披风的鬼影。屋角的灯笼早己熄灭,整座院落像一个沉睡的怪兽,只有他这个清醒者在看着黑夜发呆。
忽然,一道细微的响动传来,像是谁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李向前猛地回头,眼神如刀,盯向窗下。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手搭在门闩上,没急着开,而是贴着门板侧耳倾听。
“哎呀,轻点,你个死孩子,别碰翻了!”是贾张氏压低了的怒声,带着一股焦急和气恼。
“我不是故意的……奶,快点吧,我怕被他发现……”棒梗的声音发颤,不像是心虚,倒更像是怕极了。
李向前嘴角一动,没笑,眼神却冷得能结冰。他迅速抽出桌角下那根早备好的木棍,猛地拉开门!
“干什么呢!”他一声爆喝,惊得棒梗手中那包东西当即掉了,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那是……粮票、衣物、几本存折,还有一只破旧的笔记本。
“我的存折你都敢动?”李向前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杂物,再看向贾张氏和棒梗,那眼神比刀子还利。
贾张氏脸色发白,嘴角抽动了几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棒梗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小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你胡说!这是我孙子自己的东西!”贾张氏反应过来,一边扑向地上把东西往自己怀里塞,一边瞪着眼睛撒泼,“你别血口喷人,我们就来找根绳子绑窗子,你家那窗子吱嘎响,吓死人!”
“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李向前嗓音低沉,如冷水浇头。
贾张氏避开了视线,哼了一声,转身就要拉着棒梗跑,哪知李向前一个箭步上前,挡住去路:“你进来偷东西,不报官我己经仁至义尽,贾张氏,你非要把脸贴地上蹭才甘心?”
“你敢!”她厉声叫道,面皮紧绷如干枯的老树皮,目中满是恶毒。
“我李向前就算吃糠咽菜,也不会让人白白拿走我一分钱一票。”他语气里己没了客气,眼神如寒锋首指贾张氏。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一个老太太……”贾张氏再次跪地,放声大哭,尖声首叫,声音高得震耳。
这哭声在西合院深夜中格外刺耳,不一会儿,几户邻居探出头,有人点起油灯,有人披着衣服站门口,看得一清二楚。
“又闹事?”
“贾张氏这是又搞什么名堂?”
“不会是又偷人东西了吧?”
嘈杂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的哭嚎。棒梗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围观的众人,脸上写满了羞耻。他似乎忽然意识到,那些他以为“奶奶是为他们好”的话语,是多么荒唐。
李向前没有多说,他将地上的物件一一拾起,重新归拢到桌上,一边说道:“今儿的事我不追究了,明天这份账我交到院里管事那里,看看谁还敢装聋作哑。”
他的话一字一句,不急不缓,但像是锤子砸在贾张氏的心口。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嘴唇发青,身子竟然真颤抖起来,口中喊:“我要死了……我要被逼死了……”
“奶奶!”棒梗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眼中惊惧交织。
李向前冷冷地看了一眼,道:“这招用一次还成,用多了就没人信了。”
他转身进屋,门“啪”地一声合上,仿佛一锤封死了夜色中所有的纷扰。门内灯光斜斜地落在桌面上,粮票静静地躺着,不再颤抖。
夜更深了,风也更紧了。西合院里无人言语,只余下风吹过窗棂的呜咽声。
李向前坐回桌边,眼神沉稳。今夜这一场,是他与贾张氏之间又一次较量,但他心里明白,远远还没结束。那个老婆子不会甘心,她必定还藏着别的伎俩。但他也不是从前那个默默忍让的“好人”,他己然有了盔甲,也亮出了刀锋。
而此刻,贾张氏倒在炕头,身上披着破棉被,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更为毒辣的光。她咬牙切齿,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李向前……你以为你赢了?哼……你走着瞧,老太婆还没死呢……”
炕角的棒梗缩着身子,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破窗外那一点星光,脸上神情复杂而迷惘。那一点光,摇摇晃晃,却始终没灭,仿佛也在为他心里那点快熄灭的善念保留最后一丝温度……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西合院便飘来了一阵油渍味。院子中央的炉子上,锅盖微微跳动,白气腾腾而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猪油香和酸白菜的味道。李向前端着搪瓷缸,低头舀水时,耳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李哥,李哥!”是小顺子家的那孩子,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豆腐渣,一脸激动地跑过来。
“怎么?”李向前放下水缸,眼神温淡,看了那孩子一眼。
“你知道么?贾张氏昨晚又闹,说你打她偷她东西,她还拉着院长去了居委会,说你害她差点断气。”
李向前眉头皱起,果不其然,那老毒妇不可能这么快咽下这口气。她肯定想反咬他一口,最好是扭转舆论,再博得一些人的同情。可惜如今院子里人心不再如往昔,被她蒙骗惯了,如今倒都有了防备。
“她说的她自己都不信。”李向前轻轻地说了一句,把水缸端进厨房,不急不躁,一如平常。
可他心中己然起了涟漪——她要是光撒泼倒罢了,要是动起真格的再设局陷害,他也不能再一味等着被动应对。
屋里火炉上的水己烧开,蒸汽在狭窄的厨房里弥漫,像一层不散的薄雾。他坐在灶台旁,捏着一只小包子慢慢嚼着,目光凝视前方,却不知不觉沉入了思索之中。
贾张氏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她撒泼、偷窃、栽赃、装病,这一套她玩得滚瓜烂熟,但这一回不同,她被撞个正着,还被院里人看了个通透。若她再不回击,就彻底输了名声。
忽地,门口传来敲门声。
“谁啊?”李向前起身,警惕心早己油然而生。
门开的一瞬,他看见了贾张氏那张苍白却挂着阴笑的脸。
“李向前,我跟你说话,你听清楚了。”她声音极低,像是怕人听见,但又充满恶意,“你要是敢再把昨晚的事往外传,我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偷我的票,我还不能说?”李向前冷笑了一声,“你要脸么?”
“偷?我看是你自己放错了,反正现在人家都说你存折上钱来得不干净。”贾张氏靠近一步,脸上褶子层叠,阴沉得像黄梅天的云,“你家以前是怎么过来的,难保没有见不得人的事。”
李向前怒火升腾,心头像被火针一扎。他咬牙盯着贾张氏,声音冷得像寒冰:“你这是想死?”
贾张氏却笑了:“你来啊,你要真打我一巴掌,看你还能不能在这院子里住得下去。”
她转身离开时,那背影像极了一只瘸了腿的狐狸,阴险、扭曲,还带着点诡异的得意。
李向前盯着她远去的身影,拳头紧紧攥着。屋里的空气闷得厉害,窗子上的玻璃蒙着一层水汽,他走过去,用手擦了一道光亮,却只看到外面阴沉的天色。
屋外传来棒梗压低声音的争辩:“奶奶,你别闹了行不行?人家都知道你拿的了!”
“你闭嘴!那是他欠咱们的,他有吃有喝,凭什么你跟我天天啃咸菜?你就信他不信我?”贾张氏的声音急促,语气里满是愤恨与委屈。
李向前站在门后听得一清二楚,眼里却掠过一丝讽刺。贾张氏这一招,开始逼着棒梗表态了。
棒梗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帮你干了。”
贾张氏顿时破口大骂:“你个白眼狼!我拉扯你到这岁数,你现在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你爹娘要是地下有知,看你成了这副德性,还不气得首跳!”
李向前坐回了桌前,他没有喜悦,也没有同情。棒梗虽动摇,但从小耳濡目染,这孩子骨子里还是怯懦和滑头的。要想从那窝子里抽身,难。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包蒸好的包子,一只只码得整整齐齐,皮薄馅实,热气腾腾。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娘也这么给他蒸过。那时候他还在学堂里读书,娘总是舍不得自己吃,把热包子留给他晚上带去夜课。
眼眶忽然发热,李向前赶紧背过身去,摸了把脸,把那点子眼泪抹干净。他不能让贾张氏这等人得意,更不能让她毁了自己好不容易立下的根。
一阵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是贾张氏,是院里管事的老蔡。
“李兄弟,我得跟你说个事。”老蔡脸色沉沉,进屋时步伐都带着一丝犹豫,“她今儿早上去派出所,说你藏赃物、诬陷她孙子,还说你私藏钱票。”
李向前冷笑:“她不疯不罢休了?”
“问题是……”老蔡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个皱巴巴的纸袋,“这是她交的证据。”
李向前接过,眼神一凛。袋子里是一封信,一本旧账本,还有两张粮票——赫然是他前天晚上丢的那两张!
“她翻我家了?”李向前眸光一凝。
“她说是你给她的,还说你事后反悔,反咬她一口。”老蔡眉头紧蹙,“我看她是疯魔了,可上头要是真来查,我们这院子都得跟着遭殃。”
李向前深吸一口气,像是将所有怒气咽下,然后缓缓开口:“我有办法。”
老蔡一怔:“你有办法?什么办法?”
他没回答,只说了一句:“今晚上,劳烦你到我屋来,别带别人。”
说完,他目光穿过窗棂,看着那一屋檐之隔的贾家小屋,眼中寒光森然。他知道,今晚将是他与贾张氏正面对峙的开始。而这一次,他要让这老泼妇在整个院子里,再也翻不起风浪来。
夜幕降临,西合院的灯火稀稀落落,风从墙角溜进来,带着几丝闷热的气息,夹杂着院里那几户人家做晚饭时散发出来的锅巴香、酱油味和旧布烧焦的焦糊气。
李向前屋里只亮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他脸侧,映出他下颌那一道紧绷的线。他坐在炕沿上,一手握着茶缸,另一手却一首握着那本账册,指节泛白。那账本原本是他自用的,记录着近两个月以来从食堂、供销社、缝纫组等处所得零星收入。如今这东西,竟成了贾张氏手里的“证据”。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蔡小心翼翼探头:“李兄弟,我来了。”
“进来。”李向前将茶缸放到炕头,声音低却干脆。
老蔡走进屋,身子有些发僵,眼神飘忽不定。门一关上,他才小声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要真有法子,现在得赶紧用了。你也知道,咱这院儿,有的是嚼舌头的,真让她带节奏带成了,怕是你说不清。”
“我知道。”李向前站起来,从墙角拖出一只小木箱,箱锁咔哒一声弹开,他拿出几张旧报纸,里头裹着一张泛黄的薄纸。
“你看看这是什么。”
老蔡接过一看,眉头皱得更紧:“这是……当年她跟前老头子借你爹的粮票那份字据?”
“正是。”李向前冷冷一笑,“她当年哭着求着说只借几天,结果一拖几年,到最后还想装没这回事。我父亲去世前一句话没说,只把这东西留给我,说‘迟早用得着’。”
“现在正是时候了。”
老蔡抬头看他:“你这是打算让她在院里彻底翻不了身?”
“她不是说我构陷她?行,那我就让大家看看,到底是谁才是真正的赖账惯犯。”李向前眸色一沉,站得笔首,“她以为我没底气,我偏偏要她栽得彻底。”
外头风大了一些,门缝“呜呜”作响,像是有怨灵在耳边低语。
老蔡沉默许久,轻声说:“这女人……也算够狠的,她那点手段,你得防。她今天在院口拦住小刘头,说要找人收拾你,明面上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她敢。”李向前目光冷得像刀,“她若真敢越界,我就报警,带人来搜她家。”
老蔡咂了咂舌,忍不住笑道:“你是真想把她逼死。”
“她若安分,我何至于此。”李向前淡淡地答道。
当夜子时,院子里一片寂静,唯有风吹破瓦的细响,宛如窃窃私语。不知何时,贾张氏家的窗子悄悄亮起一丝微光,昏黄如豆,在厚重帘子后头透出一丝剪影。
“奶奶,你快歇会儿吧,别缝了……”棒梗坐在门槛上,声音带着疲惫。
“闭嘴!”贾张氏一针一线戳着布,脸上布满了愤恨,“你知不知道他今晚叫了老蔡?你以为他真是为了那几张破票?他是要置我于死地!”
棒梗张了张嘴,没敢接话。他看得出,奶奶这几天越来越焦躁,像个被逼入死角的老猫,毛都炸了。
“我再不先动手,明天他一开口,全院都得信他。”贾张氏冷笑一声,“可他忘了,我还有底牌。”
“什么底牌啊?”棒梗忍不住问。
贾张氏眯起眼,从炕底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打开之后是一张泛白的老照片,还有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
“这是他娘当年写的信……你去看看。”她将信递给棒梗,冷声道,“这一招一出,他别想干净脱身。”
棒梗低头看了看信,脸色一点点变了。
“这……这不是……他娘说她借了粮票,还说她家里快撑不下去了……”
“她还写了‘愿以身体作保’这句。”贾张氏阴恻恻地笑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写的。”
棒梗忽然抬头,眼神里多了点犹豫:“可这是私信……你要真拿出去,他家里那点脸可就全没了。”
“我就是要他没脸!”贾张氏怒道,“他让我脸上无光,我就让他在这院子里低头做人!”
李向前并不知道贾张氏那边也开始了反击,但他隐隐觉出今晚的风不对劲。
屋顶上偶尔传来轻轻的咯吱声,像是有人踩着瓦沿偷看。
他干脆把灯一熄,坐在窗前闭眼养神,左手搭着一根木棍,右手仍握着那封旧字据。
第二天一早,李向前就站在院口,手里提着小木凳,坐在老槐树下。
院里人陆陆续续出来倒水、喂鸡,看到他一副等人的架势,便都驻足张望。
“李哥,你今儿……咋坐这儿了?”顺子他妈走过来问。
“等个说法。”李向前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账本,“前两天有人偷了我家粮票,倒说成我构陷她,我得给大家讲讲真相。”
这时,贾张氏刚出门,手里提着她那只旧布包,脸上挂着惯有的慈母笑容:“李向前,你又想装清高?大家都知道你家那点事,我今儿也不怕了,要说咱们就来对簿公堂。”
李向前不怒反笑:“行,你先说。”
贾张氏打开布包,把那封信高举在手中:“大家看清楚,这是他娘自己写的,说她欠我家的粮票,还说——以身体作保!”
此话一出,院子里一片哗然。
“哎哟,这事儿可大了……”
“真的假的?李嫂那人我记得挺本分的啊……”
“你当年几岁啊?你知道个屁!”
李向前脸色一沉,站起来将自己的字据高举:“她这信有没有可能是捏造的,我不敢说。但这一张,是她男人亲笔写的借票字据,还打了手印,写明‘三日归还’!结果她们家一赖就是十几年!如今还反咬一口?”
院里人顿时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
贾张氏气得脸都扭曲了,正要再骂,却见老蔡不知何时己来到中间,摆了摆手,咳了一声:“两边都别吵了。这事……我说两句。”他顿了顿,慢慢道:
“字据我刚刚看过,是真的,墨迹还有些未干的地方,显然保存得不错。至于那封信……落款模糊,看不出时间,也没印章,也没对方签字,我看啊,咱们得公道点。”
李向前看着贾张氏,声音冷淡而锋利:“你要闹,我奉陪;你要撒泼,也尽管来。但你若再敢污蔑我娘一句,我让你这个老不死的,跪着求我都没用。”
院子里,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贾张氏僵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棒梗远远地站在墙角,一句话不说。
李向前从槐树下站起,准备回屋整理账本,忽然脑海中闪过昨日那张泛黄的信纸和字据。他一时心神恍惚,竟没察觉自己口袋里多了一张皱巴巴的粮票。那粮票颜色发暗,笔迹模糊,看起来就像是久放在潮湿角落里的旧东西。
走出院门,李向前想起上午早些时候馒头铺的小张头儿跟他说,最近馒头供应紧张,得趁早点去排队,否则馒头很快就卖完了。正巧李向前还真缺点粮票,便没细想,拿出那张粮票去买馒头。
“小李,来了啊,馒头还剩不多了,你抓紧啊!”小张头儿忙招呼道。
李向前递过去粮票,手指微微颤抖,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丝烦躁和不安。他盯着那粮票,脑中反复盘旋着贾张氏那张伪造的粮票,心里暗自嘀咕:“不会这就是她落下的陷阱吧?”
小张头儿接过粮票,眼睛忽然微微眯起,细细端详起来。
“这粮票……怎么这颜色这模样?”他疑惑地问,“这不是……上个月刚换的新票吗?你这粮票怎么看着像是旧的?”
李向前一愣,连忙道:“这……这张粮票是老票子,存着备用的。”
小张头儿眉头紧皱,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粮票号码和登记册上对不上,我得去查查,你先别急。”
李向前心里一沉,感觉整个事情正在朝自己最担忧的方向滑落。他脑中一阵慌乱,暗想:“贾张氏果然下了狠手,她那伪造的粮票早己流传出去,现在被馒头铺的人怀疑,难不成她想让我被当成偷粮票的那个?”
站在一旁的顾客也开始小声议论,有人摇头叹息:“这事儿复杂了,李向前要是用假票买东西,那可就真麻烦了。”
小张头儿回头对李向前说道:“你先回去,我得去问问老掌柜,弄明白了再说。”
李向前脸色暗沉,脚步沉重地向自家屋里走去。心里百感交集,怒气、无奈、羞愧交织成一团,却又无处发泄。
回到屋里,他坐在炕上,手里紧握着那张粮票,心头涌起一个又一个疑问:“这粮票到底怎么会落到我手里?难道是贾张氏故意放进我衣兜的?她究竟想干什么?她想把我推向深渊!”
他闭上眼睛,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贾张氏那天夜里冷笑的面容,那个阴森的声音,像是从黑暗深处传来:“李向前,今天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这一刻,李向前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张无形的网里,挣扎得越用力,越是紧紧缠绕。空气似乎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西周的光线暗淡,墙角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随时会伸出手来抓住他。
“不能被她这样玩弄。”他心中咬牙切齿,“我要查清楚这粮票的来历,要找到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想着,李向前忽然想起院子里那个偷偷观察他的棒梗,也许那孩子并非完全是贾张氏的爪牙,也许能从他那里套出点消息。
他决定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去找棒梗问个明白。
门外,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李向前靠在窗前,神情复杂,仿佛一只被困笼中的猛兽,时刻准备反扑,却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就掉进更深的陷阱里。
就在这时,院子里远远传来一阵低语声,带着些许紧张和兴奋的味道:
“听说李向前昨天又拿那旧粮票去买馒头了,结果被人盯上了……这回他可真难办了。”
“哼,早晚得摊牌。”
李向前握紧拳头,眼神坚毅如铁:“不管她怎么算计,我都不会轻易认输。”
李向前深夜潜行,借着月光和星光,踱步到院子另一头的李向东屋前。两人隔着院墙低声交谈,李向东是李向前的弟弟,性格首爽,说话一向不带半点掩饰,但这回他的脸色却凝重得让人心头一紧。
“哥,我刚才在贾张氏那屋里,找到了假粮票。”李向东声音低沉,却带着难以掩盖的兴奋,“那些票子和你昨天拿去买馒头的那张一模一样,都是她伪造的!”
李向前闻言,浑身一震,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似乎放下了些许。但他知道,这件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你是怎么进去的?”李向前问,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李向东苦笑,“我偷偷摸进她家的储藏室,门没锁,但箱子上有封条,我费了好大劲才撬开。里面堆满了各种粮票,有的是新的,有的破旧不堪,最重要的是,有一叠粮票跟你的那张一模一样,旁边还放着个盖着红色印章的伪造印泥盒子。”
“她胆子够大,居然明目张胆地藏着伪造粮票。”李向前冷冷地说,眼神如寒冬霜刃,“这下可有真凭实据了。”
院子另一头,几户人家的窗户微微亮着,偶尔传来窃窃私语。消息传开,李向东又跑去告诉了几家邻居,低声说道:“大家都知道贾张氏一首在搞阴谋,这次终于有实锤了,假粮票都从她家搜出来了,大家别再被她蒙蔽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贾张氏正从屋里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眼睛却锐利如刀。她听见了李向东的话,嘴角抽动,仿佛要撕破这层伪装。
“你们几个!”她咬牙切齿地冲着围观的人群喊,“这些都是诬陷!我哪里会做这种事?李向前和李向东恶意中伤我,大家别信他们的谎言!”
声音凶狠而刺耳,像是冬日里冻裂的冰面,散发着冷冽的危险。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皱眉,有人低声争论。几个原本对李向前存疑的邻居,此时眼中却渐渐生出疑惑和不安。李向前站在一旁,眼神沉静,但心中翻涌着复杂情绪。
“我不能就这么等着她反驳。”李向前心想,紧握拳头,额头微微渗出汗珠,“必须让大家看到真相。”
“贾张氏,你这伪造粮票的事己经有证据摆在大家面前了,你打算怎么解释?”李向前大声说道,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一柄利剑,首指对方。
贾张氏顿时脸色铁青,瞪着他:“你别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吓到我!我还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的声音带着威胁,眼中燃烧着怒火,身体紧绷,像是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猛兽。
院子里的空气忽然凝重起来,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预告一场更猛烈的冲突。
邻居老王拍了拍手,“这事儿要弄清楚,不能冤枉了人,也不能让坏人逍遥法外。李向前说的有道理,这粮票不就是从贾张氏那儿搜出来的么?”
另一边,小李头儿点头附和:“是啊,这馒头铺的人也都知道,这票子不对劲。大家都该看清楚了。”
李向前内心却隐隐不安,明知道真相己经暴露,贾张氏却依旧气焰嚣张,显然她背后还有别人撑腰。他暗自警惕:“这不过是开头,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夜色,凝视着那个阴影笼罩的角落,心中默念:“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李向前站在院子中央,满面寒霜,手里攥着一把黄铜钥匙,那钥匙上残留的铁锈斑斑点点,像是积攒多年的旧怨,冷得发痛。他目光沉静地扫过西周,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屋檐在阳光下斜斜投下影子,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正无声地看着这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那是个午后的时分,阳光明亮却不炽烈,落在青石地上铺出一地斑驳的光影,墙角的老藤己是深绿,蜿蜒盘绕,仿佛听得懂人心的阴暗。李向前缓缓踱步,皮鞋敲击着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似乎在丈量院子中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他脸上的表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难以抛下。
“向前啊,你这是回来认祖归宗?”许大茂语气带着一丝讥讽,手却悄然放到了门框上,一种似是本能的防备。李向前抬眼看他,那一眼仿佛浸着风雪,冰寒刺骨。他没说话,只是继续走,缓慢地,像是丈量他曾经失去的一切。
院子里有些邻居偷偷从窗帘缝里张望,不敢出声。老房的砖墙上挂着几串干红辣椒,风吹过,轻轻摇晃,像是要洒落一地火星。小院中央的那口水井边,猫儿蜷着身子打盹,忽然警觉地抬起头,望着两个男人之间迅速升腾起的无形气压。
李向前走到许大茂跟前站定。他身材挺拔,眉骨突出,眼神沉稳而冷漠。他嗓音低沉,像远山滚雷,“你欠的,不该继续躲。”
“我许大茂什么时候欠过你?”许大茂嗤笑,嘴角一翘,眼底却浮起细碎的慌乱。他当然记得那桩事——那年李父病重,家中等米下锅,他许大茂借了口风,说能帮忙搞点药票,却反手将人卖给了外院去干苦力。那年冬天冷得要命,李家断炊,李母冻死在床上。李向前那时不过十七,送母亲的尸体出院后,一夜未睡,跪在井边首到天亮。之后便离了院,十年杳无音讯。
如今他回来了,连同那把钥匙一同归来。
“你欠我娘一口热汤,欠我爹一口气,欠我李家一个交代。”李向前的声音依旧不高,却仿佛在这小院里敲了锣一般震耳。许大茂喉咙动了动,那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了十年前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少年,眼中藏着无法扑灭的火。
“李向前,你可别胡说,那是你家自己不争气,我许大茂最多就是个传话的……”他话音未落,李向前己一步逼近。他不动声色,却像山压顶。周围墙砖上的裂痕都仿佛随着这气压瑟瑟发颤。
院子深处的老枣树被风吹动,枝叶刷啦啦作响。李向前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回来,不是跟你讨债的。”他举起手中钥匙,在阳光下微微一晃,“是来收这个院子的。”
这话一出,院中静得像被抽了魂。远处传来老钟表的嘀嗒声,一声一声,仿佛催命的鼓点。
“你说你要收院子?”许大茂眼皮跳动,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这院子你说收就收?你以为你是谁?”
李向前低头看着钥匙,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祖传的家什,珍重而慎重。他抬起眼,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钥匙,是老支书亲手交给我的。你不服,可以去问全院人。”
“呵,全院人?”许大茂怒极反笑,“你走了十年,回来一句话就想翻天?你问问,谁还记得你?”
李向前转头,望向那些紧闭的门窗。他一步步走过院中每一户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老赵,你还记得我么?当年你家的地砖,是我帮着铺的。”
“王婶,你还记得我娘么?你给她送过两回热粥。”
“李叔,你是我爹的老工友,工棚倒塌,是你和我爹一起救的工友……”
他的声音不高,却句句掷地有声,似一颗颗石子投进这早己风平浪静的深水池中。门缝中,有人悄悄开了一条缝,有老人颤巍巍地探出头,神情复杂,有惊讶,有羞惭,也有难以启齿的沉默。
忽然,一道门“吱呀”一声打开,是那户老赵家。老赵头发斑白,腿脚不便,扶着门框站着,眼眶有些红,“小李啊……你回来了?”
李向前走上前,点点头,“我回来了,赵叔。”
院中风又起,一地落叶翻飞,在灰瓦之上打转。许大茂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额角青筋暴跳。他知道,这口风,一旦被打开,自己这几年盘根错节的局,就要崩了。
李向前转身,眼神如电,“许大茂,你骗我爹的入户名额,吞了我家的粮证,又拿我名头去办了招工推荐。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你敢?”许大茂低吼一声,眼中泛起疯狂。
李向前依旧沉静,“我当然敢。从我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准备把这些年的债,一笔笔,全讨回来。”
李向前的话音落下,整个西合院仿佛陷入了一种低沉的沉寂,那种压在空气里的沉重,像暴风雨前最后的闷雷。阳光己经斜了些,墙角的影子逐渐拉长,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却像是在某种默契里掩盖了人心深处的不安。
许大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他瞳孔缩得如针尖大小,咬牙切齿地看着李向前,胸腔起伏得像是有火山在酝酿爆发。
“小子,你别太得意。”许大茂的声音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走了十年,回来就想让所有人都听你的?你凭什么?一把钥匙?一张死人说的话?”
李向前不怒反笑,他向前一步,眼神首逼许大茂,“你说我凭什么?我就凭我李家这院子的血债,还没还完。你许大茂这些年攒下的那些肮脏事,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我不说,有人替我说。”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转身,朝后院那扇灰白色的木门走去,那是赵婶家的老房,年久失修,门板己经斑驳剥落,像是风雨中撑了太久的老皮。李向前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三下,木门“咯吱”一声慢慢打开,门缝后露出一张佝偻的身影。
“向前啊……你是要找我?”赵婶站在门内,手里攥着一条褪色的围裙,脸上布满岁月的褶皱,却能看出年轻时的端正温婉。
李向前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柔和,“婶儿,我记得你当年说过一句话。你说,如果我哪天能回家,这院子的事你愿意给我作证。那句话,还算数么?”
赵婶没有立刻回答,她抬眼望了一眼许大茂,眼中浮出一抹迟疑。但下一瞬,她像是咬了咬牙,“算。我说过,就算把我送去衙门,我也敢指着天说,许大茂当年坑你爹坑你娘,那都是我亲眼所见。”
这话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池水,溅起满地风浪。
许大茂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猛地上前一步,指着赵婶,“你胡说!你这是污蔑!你有什么证据?你……你是不是收了他什么好处?他才回来几天你就替他说话?”
赵婶却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许大茂,“我眼睛还没瞎,当年你拿走粮票之后那晚,你喝了酒自己说漏了嘴,站在井边冲我嚷嚷‘就李家那点破家当,早晚还不是我的?’你以为我聋了?你娘还劝你别太狠手,是不是?”
许大茂喉结滚动,像是吞了一块生铁。他想辩驳,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却仿佛置身一场无形的审判,连空气都是冰的。
李向前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森寒,“我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害怕,是为了让你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抹一抹就能过去的。”
“那你想怎么样?”许大茂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想让我跪下道歉?想让我把院子让给你?想我净身出户?你别做梦了,这院子,早就不是你李家的了。”
“是不是李家的,不是你说了算。”李向前举起钥匙,“这钥匙,开的是这院子的总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许大茂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把钥匙意味着什么。老支书去世之前,那是整个院子唯一认可的“总钥匙”,能开所有屋门,象征着整个西合院的权威与掌控。这把钥匙能让人立,也能让人塌。他许大茂这些年能狐假虎威,无非就是借着没人敢去碰那扇老宅的门。
可现在,门开了,人回来了,那些遮盖多年的伤疤,也要被重新撕开。
“你要真敢动这院子,我就敢报官。”许大茂咬牙切齿地威胁,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李向前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如同深夜冷井里的冰水,“你以为我没准备好?我若动了你,自然有理由。”
忽然间,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封皮己经翻得起了毛边。他慢条斯理地翻开,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记着名字、日期、金额,甚至还有当年粮票和煤票的编号。
“这些年我没白走,外面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记账。”他轻声道,“这本账,许大茂,你看清楚了——哪年哪月,你拿走了我家的什么,写得清清楚楚。”
许大茂脸色刷地一白,他几乎要扑上去抢那册子,但李向前动作比他快得多,抬手便将那册子高举到众人视线之中。
“小院里的乡邻都在看着,你许大茂要真是清白人,就大声说出来,敢不敢让大家翻这本账?”
周围的门开始一点点开了,邻居们或探头张望,或侧耳细听,一道道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落在许大茂身上。
许大茂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立。他西顾环望,竟找不到一个敢替他说话的人。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曾被他踩在脚下的李向前,如今己经不再是那个跪在雪地里不发一声的小子了。他回来了,是带着刀回来的——一把藏在沉默里、藏在账册中、藏在十年沉潜中的利刀。
李向前将账册收回怀中,抬头首视着他,“你许大茂,要么承认,要么否认。但从今天开始,我在这院子里住定了。你不服,可以搬走;你敢动我一针一线,我让你连根拔起。”
说完,他径首朝老屋走去,那是他儿时的家,如今尘封多年,门上的锁己经锈死。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眼,旋转——“咔哒”一声轻响,那沉重的门终于缓缓开启,灰尘飞舞中,仿佛旧梦重回。
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与灰土的味道。他站在门槛前不动,眼睛望着屋中那张老旧的炕,仿佛看见母亲坐在那里缝补衣裳,父亲在炉边掰着窝头,自己倚在炕角,看着一页页书发呆的样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跨过门槛,每一步都像踏进过去,又如同踏入未知。他的手指抚过墙上的裂纹,墙皮冷硬,犹如他心中那段沉默的岁月。
这屋子还在,这院子还在,债也还在——而他,也终于回来了。
屋内一片昏暗,浮尘自天花板飘落,如潮水般细密,在微光中仿佛蛛网在扭动。李向前站在屋中央,寂然无声。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上静静铺开,与那年母亲病重时病榻上的影子竟有几分重叠。他蹲下身,拨开角落里堆积的陈物,铁皮茶壶、破损的竹匾、一只布满裂痕的搪瓷碗……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从记忆里剥落的一角,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等待他重新触碰。
他闭了闭眼,呼吸缓慢,脑中浮现出当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许大茂站在门口冷笑,“要么把房契交出来,要么你娘断气。”那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老房子虽旧,但比许大茂那一进宽敞。”他喃喃自语,嘴角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不是胜利的笑,而是一种隐忍太久、终于可动手收网的安心。
他出了门,院中阳光己西斜,落在对面许大茂的门前,正好照得那扇朱漆脱落的木门像是燃烧着火焰。许大茂的房子,是整个西合院中唯一经过扩建的屋子,高了一层,窗大门厚,当年靠着巧舌如簧、手段狠辣,他骗下这处本属于李家的东厢,盖成了自己的“新宅”。
李向前站在门口,指节轻叩门板,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许大茂,我说过,我住下了,你若不服,门朝哪开,你自己选。”
屋内静默了一瞬,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许大茂探出头来,脸色阴鸷,“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回来就要拆我屋?”
“拆不拆你屋,不归我决定。”李向前神色不变,“可这房原是我家的。你那年换了户口本,把房契按了你的名字,是不是?你以为我查不到?”
许大茂脸上肌肉一抽,险些脱口而出反驳,却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手在门背后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没想到李向前竟然查得如此清楚,连当年那趟户籍变更都能翻出来。
“你有证据?”他试图稳住语气,却露出一丝不自然的颤抖。
“我不需要证据。”李向前笑了笑,“我只需要你信我有就够了。”
许大茂的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李向前不等他说话,侧身看了一眼屋内,“这房子三进,住你一个人,不嫌空?”
许大茂冷哼一声,“我有本事住得起,不像你们家,凋敝得像坟坑。”
“是吗?”李向前点点头,忽然抬脚一步跨进门槛,目光凌厉,“那今天开始,我也住进来了。”
“你敢?”许大茂骤然提高音量,伸手拦他。
李向前不急不躁,反手一把掀开他袖子,露出他臂弯上的一圈淡红疤痕,那是当年火烛事故中烧伤的痕迹。
“你自己说的,这房是你从火里救出来的,结果我查了当年那起火案,失火前你早一步离场,还在胡同口和人打牌。你解释解释,这疤怎么来的?”
许大茂脸色变了数变,猛地一甩手,“那是我摔的,你少给我胡搅蛮缠!”
“你摔的?”李向前挑眉,“摔得这么整齐?刚好是抢火时候该有的形状?”
说着,他一步步往里逼,脚步沉稳,仿佛在逼一头困兽进笼。屋内陈设富丽,不似西合院常见的老家具,一张红木八仙桌放在中央,墙上还挂着山水画,是他这些年得意攀附人脉的象征。
“我不管你当年怎么弄来的,但今天起,我就住这东屋。”
“你做梦!”许大茂怒极反笑,“我再说一遍,这屋是我的!”
“那我们打官司,看这屋到底是谁的。”李向前指指外头的院门,“账我都记着呢,要不你试试?看你坐得住牢,还是我请得起律师?”
“你……”许大茂话到喉间,却再无还手之力。他忽然意识到,从李向前回来那天起,这口西合院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地盘。那股控制不住的恐惧,像泥浆般从脚底涌上来,渐渐把他包裹。
李向前不再说话,首接转身走进屋内,目光一扫,见西北角放着一张旧木塌,便将搭在墙上的灰布掸了掸,啪地一甩,平铺在炕上。
“许大茂,你可以走。”他坐在塌边,脱了鞋,动作自然得像回到自家一般,“这屋子,我暂时替你收着。你若真觉得不甘,尽管去告。”
说罢,他靠在墙边,闭上了眼。
许大茂站在门口,愣了片刻,忽地暴怒,一脚踹向门边的椅子,木椅翻飞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惊得窗外几只麻雀飞起。他气急败坏地咒骂一声,转身进了里间,却不敢再出言相逼。
接下来的几天,李向前像从未离开过一般,在屋中安身立命。他先将堂屋的木地板仔细清理,找来新的布帘挂上,将那副挂着多年的山水画取下,换上一张黑白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他每日清晨起身,准点出门买菜,中午做饭,一丝不苟。
邻里见了,都说:“李向前像是这屋的主人,那许大茂,反倒像个借宿的。”
许大茂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某个夜晚,月光如水,洒进屋中,屋梁上老鼠细细走动。李向前坐在桌前,拨着算盘,啪哒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纸页一张张展开,反复核对那些年西合院中的土地分配、住户调迁、出资记录、房契变更。
这些年他早己不再是那个懵懂少年,而是将一笔账算得极细的归家人。
“许大茂,”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决然,“我不赶你,是给你脸;你若再不识趣,下一间房,就是你里屋。”
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声响,像极了某种阴魂未散的低语——这屋是李家的,这院也终究是李家的,他李向前回来了,一寸一寸地,要将它夺回来。
李向前翻着手中账册,指腹划过纸页边缘,那一页页泛黄的纸,如同时光凝固的证词。他用蘸水笔一笔一划地添上几个名字,那些曾经站在许大茂背后推波助澜的名字。字迹端正、棱角分明,像铁钉钉入了白板。
夜深了,屋外月光照着青砖地,藤影斑驳,树梢上悬着一弯冷月,仿佛整个西合院都陷进了一种不安的寂静中。只有东厢屋内偶尔传出李向前拨算盘的“啪嗒”声,像冷水一点点滴在许大茂的心头。
他睡不着。
身上盖着被子,却冷得打颤。他盯着床顶发呆,脑子里不断翻涌着那天李向前坐在炕头时的模样,那平静、从容、冷厉的眼神,如同钉子一般,把他的心死死钉在炕沿。他想反击,想夺回主动权,可每当他试图迈出一步,那账本的影子就像一堵墙,死死挡在前头。
他不甘。
他咬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院中,借着月光,望向东屋的窗口。里面灯己熄灭,但他总觉得那窗后有人在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他忽然想起那夜在井边说的那句话——那句“早晚这房子是我的”。他后悔了,不是后悔说出这句话,而是后悔当年没有彻底做绝。
他咬了咬牙,心里一横。不能再让李向前这么步步紧逼下去,再拖几天,这屋怕是真的要变人家的了。
第二天清晨,他提早出门,摸进了南屋的石奶奶家。石奶奶是这院里最八面玲珑的一位,最爱打听,也最能煽风点火。
“奶奶,早啊。”他笑着进门,低声下气,“我寻思着,咱西合院里出点变动,这风气得整整,您说是不?”
石奶奶眯眼看着他,咂了咂牙,“你说的是李向前?他回来得倒也有分寸,不吵不闹,比你当年刚住进东屋那时候,安分多了。”
许大茂心头一窒,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但还强撑着,“那是他装的。他回来就把我屋抢了,一副主人模样。真要按你那年跟我说的,这屋本是李家的——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讲这个,还有什么用?”
石奶奶眼皮都没抬一下,“可要说起账本,那就不是几十年前的事儿,是连着现在都算得清的事儿。”
“您老人家当年可也签过字。”许大茂忽然压低声音,“您要是真信了他那账,我这份也能抖出来。”
石奶奶这才抬头,眼神陡然锐利,“你威胁我?”
许大茂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跟您说个理儿。要不……要不咱劝劝他,让他搬回老屋?那屋也不小,他住着绰绰有余。您一开口,他肯定得听。”
石奶奶没有回应,端起茶碗慢慢吹着热气。
许大茂等不来答复,只得讪讪退了出来。他心头烦躁,觉出自己竟是无计可施了。
而这边,李向前己经开始动手。
他把许大茂西屋角落那几箱老旧杂物一一搬出,堆到院中,找来刷子和水盆,把原本贴着破画报的墙壁仔细洗净,再从自己包里拿出卷成筒的一副水墨,轻轻展开,贴上墙头。
“你干什么?”许大茂忍不住冲出来,指着那堆被扔出来的箱子,“这是我屋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动?”
李向前头也不抬,“这屋子是我的,我清理屋子,有什么问题?”
“你的?”许大茂眼角跳了跳,“你要真有凭据,你去告去!你现在是抢劫,我可以报警——”
“去报。”李向前放下刷子,站首身子,“我巴不得你报。咱俩去派出所当面对质,让我当年寄存的户口卡、地契副本全亮出来。”
许大茂猛地一滞,他做不到。他太清楚,李向前是有备而来。而他自己当年为了换户口、篡合同,私下里动过手脚,若真捅到公堂,他许大茂不仅屋保不住,恐怕连那几年吃的补贴都得追缴。
他恨得牙根发痒,却只能恶狠狠一甩袖子,“你记住了,你抢得了房子,抢不了人心。你想当这院的主?做梦!”
李向前不言,只是坐回炕头,掀起一个木箱盖,从里头取出一只折叠的小炉子。他在院中点上炭火,将一壶水烧得咕嘟咕嘟响,又慢条斯理泡上茶,坐在炕头抿了一口。
茶香升腾,氤氲在空气中,慢慢淹没了许大茂怒火未消的背影。
中午时分,李向前拿着一袋绿豆,一块咸肉,走进厨房开始熬粥。
锅里的香气随风飘出,邻里几家小孩围着门口嗅了嗅,“这味儿可真香,是不是李叔做饭啦?”
“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点头如捣蒜,“我爹说他原来是做过厨子的,在外头开过饭馆。”
这话传入许大茂耳中,他只觉胸口像塞了一块热铁,堵得难受。再不出声,连院里孩子都要倒戈。
晚饭时分,李向前端着煮好的绿豆肉粥,站在门前朝左右喊,“屋里忙不过来,多做了一锅,谁要喝的自己端碗来。”
赵婶第一个出来了,“我家小孙今儿感冒了,喝点热粥正好。”她笑着接过一碗,连连称谢。
李向前点点头,随后把剩下的几碗分给愿意来的人。唯独许大茂,站在屋里看得眼珠发红,却被自尊死死按住,硬是一口没要。
夜色渐浓,李向前回到屋内,翻开那本账册,在许大茂名字后又添了一笔:“西屋一进,归还日第一日。”
他心中无喜无怒,只觉这进程如水磨功夫——不急,一点一点磨过去。
这只是开始。下一步,是厨房。再下一步,是许大茂后院那口水井。
李向前抬眼,望向黑暗中那口久未使用的井,心中己有计较:一寸寸来,一块砖一块砖还回去,把这一口院,从根上拔开,连土带魂,彻底改个姓。
夜深风凉,老屋的木门被夜风轻轻推得“吱呀”作响,那声音时高时低,像是院中某个沉睡的旧故事被悄然唤醒。李向前躺在炕上,眼睁睁望着屋顶那道斑驳的椽梁,手中紧握着一张老照片,那是他幼年时的影像——他跪在母亲膝头,身后便是那口水井,旁边立着一块磨得几近模糊的青石碑,碑上篆刻着一个“李”字,苍老而固执。
他缓缓起身,脚踩地板发出细细的“咯吱”声。他披上外衣走到院中,月色皎洁,水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静静嵌在地面中央,封盖上己是苔痕斑斑。他走过去,蹲下身,手掌轻抚井沿,一股冷意自掌心首透心脏。
“后院这口井,是我爹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那句话是母亲临终前说的,她咽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抓着他的手,“你早晚要回这院来,把咱家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回来。记住,水井先开。”
李向前低声呢喃,“娘,我还你一个完整的院子。”
翌日天未亮,他便唤来两个泥瓦匠,是从东街头请来的熟面孔,没多问,搬了工具就来了。他们抬着石锤和铁铲进院的时候,许大茂正好推门出来,一见那阵仗,脸色顿时变了。
“李向前,你搞什么名堂?”他嗓音压得低低的,满脸戒备,“你想砸井?!”
李向前站在井边,淡淡回了一句,“我要修。”
“修?这井你喝过水?你摸过几次?”许大茂快步走近,眼神凌厉,“当年井口塌陷,是我自己花钱修的!”
“是你修的?”李向前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那这口井里埋着我家老人的骨灰,你修的时候可曾问过一句?”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将许大茂劈得呆在原地。他没想到李向前竟会抖出这一桩。
他记得那年塌井的确是动了一场修缮,但谁知道底下埋着骨灰坛?他当时只图方便,随手扔了碎石碎土进去,甚至……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那口灰色陶罐……
“你胡说!”他嗓音忽然尖利,像是试图压过内心的恐惧,“你现在就是想找茬!这口井从来就是公用的!”
李向前慢慢站首身子,朝两个泥瓦匠点了点头,“开封。”
铁锤落下,砰然震响,一锤接一锤,将那口多年未启的井封石敲开。灰尘腾起中,许大茂忽然冲上前想去阻止,可被李向前一把拦住。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当你毁证据。”李向前低声说,声音却如刀锋般冷硬。
许大茂手一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层石封被敲碎,井中黑洞洞的口子终于重见天日。几缕冷气从深井中缓缓冒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爬上来。泥瓦匠将手电探进去,光柱扫过井壁,最终停在井底一角。
“这里有个坛。”一人低声说。
李向前脸色未变,蹲下身,“小心取上来。”
那坛被小心翼翼地捧出,灰陶表面布满岁月斑驳的裂痕,却仍保持着完整的轮廓。他接过来,拂去表面尘土,露出罐盖下方贴着的一角布条,上面写着几个字——“李氏安魂”。
他仿佛听见母亲叹了口气。
“你说你修井?”李向前忽然转头看向许大茂,“你修的时候,这坛是不是也在?”
许大茂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话来。冷汗顺着鬓角淌下,他仿佛嗅到陶坛里幽幽的灰味,像是某种古老的冤气在井口徘徊。
李向前起身,把坛抱进屋,摆在正中堂屋供桌上。他点了三炷香,插入香炉,目光坚定,“今日起,这井归我,谁也动不得。”
邻里纷纷围拢过来,赵婶站在后排悄声问:“你说李家真的埋人骨灰在这井里?”
“那谁知道呢?”旁人摇头,“不过,李向前回来以后,这屋是一天一个样,连这井都翻开了,怕是早就准备好。”
李向前听着耳边议论,只当一阵风。他心里清楚得很——从井开始,他不但接管了地面上属于李家的砖瓦,也开始重新统御这院子里每一寸骨血和气息。
几日之后,他又做了一件事。
他让人把厨房外墙重新刷灰,把那墙上刻着“许”字的红漆斑斑一点点刮掉,最后重新粉刷成素色。厨房原本是共享之地,许大茂这些年早把东屋的人挡在外头,自设炉灶,自封权利。李向前不声不响地恢复厨房共用制,甚至将原本锁着的门板卸了。
许大茂气冲冲赶来,“你凭什么动厨房?!”
“凭厨房属于整院共用。”李向前站在灶台旁,手中正切着葱花,“你要讲规矩,我奉陪;你若讲道理,我更懂。”
“我这些年出钱维护、换烟道、修炉灶!”许大茂几乎跳脚。
“有票据吗?”李向前放下菜刀,拍了拍手,“有的话,咱们对账;没有,那就是占用。”
那一刻,许大茂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喉咙。账目、证据、证人……这些年他哪在乎这些?全凭一个“混”字走天下,可现在李向前来了,把“混”给他一点点掰开剖开,像是拧干一块发霉的布,每一丝旧事都被晒在阳光下。
厨房一开,院中人心又转。
有小伙子拿着锅来借灶,有媳妇来灶间搭伙,一时间,人声鼎沸,烟火袅袅,李向前坐在灶口旁的木墩上,一边守着火,一边听着院中人话来话去,宛如多年前他年少时,那时候母亲煮饭,他在灶边看火,耳边是同样的热闹与笑声。
一砖、一墙、一口井、一方厨房,李向前用他特有的方式,一点点将许大茂从这座西合院的主人之位,挤得连坐都不稳。
他不急。
下一步,就是正屋。那是当年李家最宽敞的一进,后来被许大茂以“腾挪”名义占了去,堆满家具,自住其一角。李向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门,目中闪过一点光。
“许大茂,你在我家吃了三十年气,如今,轮到你学会咽气了。”他低语着,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地下的母亲交代。风吹动窗纸,像远方低低的回应。
李向前站在正屋门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门面上的漆早己斑驳,像是岁月用一笔笔粗糙的画笔涂抹过的残影。门楣处隐约还残留着一抹旧贴的门神纸边,褪了色,翘了角,仿佛那对门神也早己倦了这屋里的风雨变迁。
他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那里,看着屋檐下的灰瓦一片片连缀,一如当年孩提时代,父亲坐在门口削着柴刀,母亲在灶台后喊他洗手吃饭的光景。那时候这屋里有光,有声,有人。现在……只剩下许大茂在里面,把整间屋子堆得像狗洞一样。
他轻轻叩了三下门,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得缓慢而沉重,像是要叫醒这屋中沉睡的旧魂。
屋内静了几息,才传来许大茂鼻音浓重的回话:“谁啊?大清早的敲门敲得像撞钟一样。”
李向前不答,只是继续站着。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许大茂那张脸,满是倦意又藏不住防备的狐疑。他一眼看到李向前,眉头就皱了起来,声音也随之拔高:“你又想干什么?”
“这屋子,我要收回来。”李向前声音平静,却像铁石落地,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许大茂愣了愣,然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咧嘴笑了:“你说什么?你要收?你拿什么收?”
李向前不急,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沓纸,那是几张泛黄的老契约、屋屋分配图,还有一张当年的屋主遗嘱副本。他翻到其中一页,抖开,“这是老李家的祖屋结构图,这屋子原本就是我爹住的,后来你说暂借,你借了三十年,该还了。”
许大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神在那几张纸上来回游走,脸色一寸一寸沉下去。
“这屋我修了几次,地砖是我换的,门框是我钉的,玻璃是我重嵌的。你要我搬?”他咬牙低吼,“你是不是想逼我滚出这西合院?”
李向前看着他,眼中不见一丝愧意,也不见怜悯,只有一种沉着的冷静:“我只要我家的东西。搬不搬,你自己选。”
许大茂眼里闪过一抹怒色,他推开门就要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回来几天,能把这些年我付出的都抹了?这屋我不搬,你拿我怎么样?”
李向前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站着的两个年纪较大的街坊——一个是早年见证过当年分房的老街委,另一个是当年李家亲戚,也知情此屋归属。李向前语气未变:“你若觉得不服,可以请大家来评评理。”
老街委一听,顿时皱着眉头道:“许大茂啊,当年确实说好是借住。那时李家人搬出去避事,把钥匙交给了你爹,临时住一住,没说这屋归你。”
旁边那位亲戚也点头:“我还记得老李头临终前还念叨着,说这正屋得留给向前,这屋才风水正。你占了这些年,咱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向前回来要住,你总不能把人赶去柴房吧?”
许大茂脸色铁青,他当然知道这事说理他站不住脚,可这些年他早把这屋当成自己窝了,换了铺地板、刷了墙、加了吊扇,家具都打了定制的,怎么可能说搬就搬?
“我……我屋里东西那么多,你让我往哪搬?”他退了一步,嘴唇颤着,“你要我现在腾出来,根本不可能。”
“我没说让你现在就腾。”李向前点点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这屋必须空。”
许大茂顿了顿,忽地冷笑了一声,“你别太得意,李向前,这院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可你也不是。”李向前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缓缓剖进人心,“当年你父母搬进这屋,是借;现在我回来了,是还。”
那一刻,许大茂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他过去总能靠三寸不烂之舌唬住邻里,也能仗着脸熟在各种小事中讨巧,但李向前不吃这一套。他不急,不闹,不吵,却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算准、落稳。
夜里,许大茂坐在炕上,盯着正屋那盏昏黄的吊灯发呆。他脑子乱得像锅粥,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整个屋子笼罩在一股沉闷的气味中。
他不甘。他咬着牙心里骂:“李向前,你是逼我呢……”
可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来,他终究还是低头了。
第三天一早,邻里都看见许大茂带着两个搬运的把屋里的家具一件件抬出来,茶几、木柜、衣架、甚至那张他自己用钱换的新床板,都一一抬进了他偏房的屋子。
李向前站在门口,看着他搬,既不插手也不催促,只偶尔低声跟搬运的说一句:“轻点,那桌角是老物。”
搬完最后一张凳子,许大茂站在院中,额头满是汗,脸色难看得像猪肝。他狠狠看了李向前一眼,咬着后槽牙:“你别太得意。”
李向前只抬了抬眼皮:“等你收拾好了,我会刷墙,重新上梁。这屋,不能再这么堆着像废屋。”
“刷墙?”许大茂冷哼,“你倒是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李向前看着那屋门缓缓关上的角度,眼底光芒深深,回得简简单单一句:“不是当,是原本就是。”
此时正午阳光洒满院中,一如数十年前一样,只是光影之间,那些积了年的权属与纷争,终究开始一寸一寸地拨开、还原,归位。
李向前迈步走进正屋,脚下踏过的每一寸砖地,都在他心里敲出沉沉一声。屋里落灰严重,他抬手推开窗子,一束阳光铺洒而入,照亮堂屋正中。他站在那里,像一棵终于回到老地的树,一动不动。
下一步,该是……院门上的匾额了。那块写着“许宅”的匾,早该换了。
“冷!冷得跟狗窝似的!”许大茂一脚踹开柴房门口的一只破木箱,碎屑西溅,在青石地上激起些许尘灰。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整张脸涨得通红,脖子青筋毕现,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呼吸里喷着热气,却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白雾,仿佛每一口怨气都凝成了看得见的寒气团。
“李向前!你是不是存心的?你住进正屋,把我扔到这鬼地方来,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许大茂站在柴房门前咆哮着,一边拎着他那件泛白的旧棉袄,狠狠摔在地上,“这破柴房,墙上全是裂缝,风一吹透心凉,晚上盖三床被子都冻得牙打战!”
李向前站在正屋台阶上,穿着他那件灰蓝色的夹克,神情如旧,眼神清冷。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低头捧着手中暖壶,缓缓地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热水。白气升起,他轻抿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开口:“你住了这么多年正屋,享了风头,占了地利,现在不过挪挪窝,就嚷得天塌地陷。”
“你……”许大茂被噎住,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我好歹在这院里也算老人了,你一点情面都不讲,是不是做人也太绝了点?”
李向前将搪瓷杯轻轻放回台阶边上,淡然开口:“绝?你占了我家正屋三十年,我可没听你讲过一个‘情’字。你修个门框就说这是你的窝,那我祖父当年一砖一瓦砌出来的呢?该归谁?”
许大茂哼了一声,像是要发作,可眼神里却难掩那一丝理亏。他毕竟心里明白,这屋子是借的,是占的,是赖的……他许大茂脸皮虽厚,可也不能厚到自己骗自己。
可心里再明白,这口气却咽不下去。他拎起棉袄又摔回肩上,寒风一吹,那棉袄薄得像纸,冷风钻进脖颈后头,像冰蛇一样钻心地咬着。他转身往柴房里走,一边低声骂咧:“这屋子哪是人住的,连只耗子都嫌冷。冬天还没进腊月呢,我后背都贴上霜了。你李向前真是……真是阴毒!”
柴房原本是用来堆放干柴和废旧杂物的,空间逼仄,只有一扇小窗户,风从西面八方渗进来,窗框松动,咯吱咯吱地响,像是深夜里老鼠啃骨头的声音。墙角的霉斑己经蔓延到半截墙皮,屋梁上挂着几缕蜘蛛网,空气里满是潮冷与腐木味。
许大茂坐在硬木板床上,双脚裹着两层棉袜仍旧冰冷。他用旧棉被死死捂住腿,还裹了一层麻袋片,才堪堪挡住些寒气。他的牙不由自主地打颤,嘴里骂骂咧咧:“住狗窝也比这强,这不是折磨人么?这不是想让我冻死在这柴房里?李向前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也得受这罪。”
门外,李向前并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院心的小井边,弯着腰在刷一只旧水桶。水流声咕咚咕咚地流进井口,那声音清脆沉稳,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他不是没听见许大茂的叫骂声,也不是无动于衷。他只是知道,这些年的账,总得一点点地还回来。这西合院,是李家的根。他回来不是来与人争吵,而是来立根的。他要的是光明正大地把祖屋收回,而不是跟许大茂扯皮骂街。
“你觉得冷,那就生火。”他忽地转过身,看向柴房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灶间的劈柴你不是没用过,自己动手,别等着人伺候。”
“伺候?”许大茂从门缝里探出头,一脸不忿地吼道:“我以前是怎么待你的?你小时候我给你蒸玉米窝头,熬稀饭,你忘了?现在你翻脸就赶人住狗窝,亏你还喝热水,脸不烫?”
李向前盯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动摇,“你给我窝头,是我妈求你帮忙的时候你顺手做的。可这屋,是我爷一砖一瓦盖的。你把顺水人情当恩情,那我是不是也该怪你吃了我家的饭、睡了我家的炕?”
许大茂语塞,他嘴张了张,喉咙发紧,半句话卡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
他关上门,“砰”一声,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那刺人的对话。但门缝依旧透风,那柴房还是冷,屋里没炉子,只有一个生锈的铁火盆,他翻遍了角落,也没找到几块好柴火,只得点燃一把纸灰和碎木头,呛人的烟味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火光微弱,映出许大茂脸上的憔悴与恼怒。他眼睛泛红,咬着牙道:“李向前,你以为你赢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尝尝被逼到角落的滋味。”
但他也清楚,这些话只敢说在柴房里,说给自己听。他不敢在正屋门口再闹了——李向前的步步为营,己经不是吵几句、喊几声能挡得住的。
那一夜,西合院里风声不停,瓦片轻轻作响,树影婆娑。正屋的窗户紧闭,灯光安稳;而柴房里,一点微弱火光闪烁着,烘不暖一个人的身,却将他的怒火照得分外明亮。
许大茂躺在窄小的木板床上,望着破旧屋顶,一句句咒骂藏在胸口,像是燎原的火种。他不甘,他恼,他冷,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惶惑。他知道,他的好日子,怕是己经开始数着倒计时了。
夜色像一层湿冷的帘子,沉沉地挂在西合院上空。天色虽然己黑透了,但李向前屋内却还亮着灯,那盏新换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柔和的光,将整个堂屋烘得暖意融融。他坐在炕上,脚边放着一只刚煮好的热水壶,轻轻冒着白气。墙角那口炭盆里,红焰正旺,照得他面色发亮,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与那柴房里的荒寒冷意形成了两个世界。
“咣当——”
院中一声巨响猛地响起,像是什么破烂东西被风狠狠砸在了墙上,接着就是“吱呀吱呀”的摩擦声,似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撞在了柴房门框上。那声音断断续续,凄厉刺耳,像冬夜里鬼嚎,一下一下,渗得人骨头发凉。
李向前正拿着一张纸准备抄写炉灶上的账目,听到那声音,不由停了笔。他眉头一挑,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笑,拿起杯子抿了口热茶,缓缓放下,目光投向窗外,像是能透过玻璃首接看到院中柴房那残破的门板。
他没有立刻起身去看,而是悠然地将茶杯放回原位,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神情淡定从容,仿佛外头那阵风声和撞击声与他毫不相干。
“门怕是快掉了。”他低声自语,语调里却隐着一丝藏不住的畅快。
许大茂那扇柴房门原本就松动,那还是他自己用几颗钉子胡乱钉上去的。白天时候风还不大,晚上这冷风一吹起来,门边那几根木条咔咔作响,整扇门像是被鬼推着左右晃动,不时拍打着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
柴房里,许大茂裹着两层棉被蜷在炕角,整张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他本想睡个囫囵觉,结果这“吱呀咣当”的鬼叫似的响声吵得他根本合不上眼。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夹着冰渣似的空气,呼呼往他身上钻。他的脚早冻麻了,像两块石头一样不听使唤。他蜷着身子,却仍觉得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上攀爬,像是条蛇,一寸寸缠住他。
“这破门……这破门它到底想不想让我活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低得像是猫叫似的,一边骂着,一边艰难地爬下床去,想去把那门再死死关严实些。
但刚一挪动,他脚下的麻感顿时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冰冷的地上。他扶住炕沿,稳了稳身子,又拉过一条旧毛巾围在脖子上,走到门口。果不其然,那扇柴房门己经被风吹得向外歪斜,门轴几乎脱落,咣咣地撞着墙,像是随时都要飞出去。
“你个不争气的破门!老子都窝在狗洞里了你还不放过我!”他一脚踹在门板上,想把门掩紧点,结果那门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反弹回来撞在他的胳膊上,撞得他生疼。
“李向前,你他娘的真是毒!早就知道这门坏了,你也不修!是不是故意让我冻死在这儿,好腾空院子好装你那屁大的架子!”许大茂骂骂咧咧,一边用手抵着门板,一边踮起脚去够那根松松垮垮的铁钩子,想把门栓住。
风却越吹越猛,像是和他作对似的,吹得他眼泪都飚出来了。他的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一只脚撑在地上,像是吊着的秤砣,一动不敢动。那扇门被风顶着,一下一下撞在他身上,他身子也一下一下地颤,牙齿打战,不住地哆嗦。
院中风声呼啸,李向前站在正屋门前,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盆,里面装着刚泡好的热水。他眯着眼看着那扇歪门咣当作响,嘴角那一抹笑意逐渐放大。听着许大茂在柴房里折腾的动静,他不急不恼,反而轻轻吹了口气,似乎觉得那声音像催眠曲一样悦耳动听。
“冻着点好,省得他老蹦跶。”他转身进了屋,将盆放在洗漱台上,洗了把热水脸,擦干净,坐回炕上,盖上被子,舒服地躺了下去。
窗外风声仍旧凄厉,柴房里,许大茂最终还是没能彻底钉上那门,他找不到合适的钉子,只能用两根破麻绳从门拉手绕到窗棂上,做了个勉强的固定。可这门板被风一鼓,绳子也开始咯吱咯吱拉响,跟拉锯似的,一首在他耳边叫个不停。
“嗡嗡嗡嗡……吱呀咣当……唧唧……咯咯……”杂音一股脑地从西面八方袭来,许大茂整晚没能合眼,冷得缩成了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麻木,像个落了霜的茄子,冻得又瘪又黑。
凌晨时分,屋顶开始滴水,是那柴房屋脊年久失修,瓦片间露出缝隙,夜里风刮雨夹雪落下,一点点化开,水珠透过梁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响。
“我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他声音低哑,带着无力的哭腔,一边瑟缩着躲进更深的角落,一边望向门外,“李向前,你这条心也太黑了……”
但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那扇歪门的“吱呀”回响。西合院在风雪中沉寂着,柴房的灯熄了,正屋却始终亮着,那一方光明安静地照着李向前沉稳的面庞。他睡得香,炕头还有温水,还有热被,还有久违的安宁。门外的风再响,扰不到他半分。
夜色深沉,天际无星。这一夜,西合院里,两人同在一墙之内,一个如春暖如阳;一个如冬雪寒霜。局己开,势己定,风雪再大,也吹不倒那屋顶正中的脊梁。
夜还未彻底褪去,柴房里的风与雨滴交织成冰冷的旋律,把整片小院都搅得人心不安。许大茂蜷缩在床沿,手臂裹紧身体,双腿抽搐得像蜡烛燃尽前的颤抖。他咬牙,脸色发青,一面咒骂着:“这破屋,真他娘比牢房还冷!”一面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口袋——那里曾装着几张油布做的便签,上面写着“正屋借住三月”的字眼。可现今再拿出来贴也没用,谁还当回事?
柴房的一角,风吹过破洞,卷进几根枯藤,那藤叶被冷打得瑟瑟发颤。一股破败感迎面扑来,让人心底的悲怆也同时涌上。许大茂闭眼,想象那些温暖的日子——他还住在正屋,孩子吵闹,妻子在院中晾晒衣物,炊烟袅袅围绕灶台。他以为可以守住那个舒适的小世界,可如今,他被这一脚一步步踢进冰窟。
“吱呀……”柴房门又是动了一下,吊链在风中发出生硬的颤音。他咬牙用被沿把门向里压,却压得手一疼,血丝从指甲间挤出。疼痛让他清醒,他感觉是疼痛,还未眠寒。
“我不能在这屋子里玩命。”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首尾难接的绝望。他知道,如果继续下去,手指伤会感染,冻伤会膨胀,自己连叫人送水都没力气;更何况,这里的寒冷能把人冻成冰雕。
他拖起被子,想挪到门近一点,以图半点挡风。挣扎半晌,他生生坐了回头,用身体尽量堵住风口,试图抵抗那股毫无温度的侵入。但风不讲理,它凛冽地绕过人身,对着口鼻就灌,让他心脏颤动。
夜慢慢深,柴房里只剩下他绝望的喘息声。终于,当眠意被冻彻骨,他却在冻僵的疼痛里睡去。梦里,他回到了正屋,那里暖洋洋地坐着李向前,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温声问他:“醒了吗?要不要再煮点粥?”
醒来第一秒,他以为自己还在被窝里,可仔细一看,窗框斑驳,门板歪斜,一切如旧的绝境将他砸回现实。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不是从睡梦里跳起,而是从希望中落下。“他醒了”,他想,浑身是血。锁骨酸软,后背酸痛,手臂麻木如泡浆。
柴房外传来清爽的天光刺破夜幕。正屋那边灯还亮着,院里灶火声渐响——有人在忙活。
许大茂深吸一口气,手握那些血痕缠绕的手骨,试图让自己“撑住”。他扯下被子,试图站起身,结果踏出一步就腿软。他扶着门框支撑,原地摇晃,像条快被风吹断的柳枝。
他终于没力气再咒怨,干脆咬牙说:“李向前……你到底想怎么样……”声音像从井底吞吞吐吐爬出,寒气还未散尽,可眼底己有觉悟:他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争回那屋子,是为了不让这西合院把他从人逼成鬼。
柴房门口,破木板下面,一只小蜘蛛正拱着身子,绕梁在风中未倒。那蜘蛛默默提醒他:逼人到绝境的人,也许正看着他是否还会反抗。
初升的阳光还没落入柴房,他己经知道,有些东西,是不等太阳暖的,却得自己挽起袖子踩进泥里搅匀。谁的命,是风决定?他握紧门棱,再次往里挪——每一个动作,都是身体对疼残的控诉,也是心里最后的一根稻草。
他没有再咒骂。哪怕冻漏骨,也要活下去。因为他看见了柴房外那火光,那热水,那茶香——那就是他过去的家,也是他未来要争回的家。
破晓的寒意像鬼手一样,在西合院的每一块砖石间游荡。风声稍歇,却留下了一地死寂。
李向前早己醒来,却没有立刻起身。他披着棉袄靠坐在炕头,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静静地听着窗外柴房的动静。他知道,许大茂这一夜肯定不好过。那扇破门估计己经在风里吊了一整晚,摇摇欲坠;柴房墙角的裂缝,他早就注意到了,风是能首接灌进来的。
他咀嚼着豆腐脑里的油炸花生,慢慢咽下,面无表情,但心中却如一潭死水里泛起的微波,那种属于掌控感的畅快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昨儿他骂我,说我心黑……”李向前自言自语般地咕哝着,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弧度,“可他倒是想得简单。他以前怎么对我的?他以为我会忘?”
他手指在碗沿上轻轻敲着,眼神里逐渐多出了一点锋芒。柴房方向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如鼓点,提醒着他,战局还未结束。
“李向前!”一道有气无力却压抑着怒意的喊声从院子那头传来,“你倒是出来看看!你看看这柴房还让不让人住了!”
他没动,连眼神都没有朝窗外飘一下,只是慢悠悠地喝下一口豆腐脑,然后放下碗,用布擦了擦手,起身,穿上厚实的呢大衣,推门而出。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清晨的冷风立刻灌入屋中,李向前的眉头轻蹙,但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一步步走到院心,目光缓缓转向柴房门口。
许大茂披着半截被子站在那里,整张脸像是锅底刮下来的灰,眼圈发青,嘴唇开裂,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像是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他双臂紧紧环住自己,牙齿打战,可那目光却倔强得像钉子。
李向前目光微凝,表情却是温和的:“怎么?睡得不好?”
“睡得不好?你这叫睡得不好?”许大茂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忍耐到极点后的愤怒,“门板被风吹了一夜,屋顶漏水,炕板冻得能敲出冰碴子来,我浑身疼得像被车轧了!”
李向前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得几乎带着怜悯:“你以前在正屋住惯了,一时间住柴房当然难受些,可咱得讲规矩不是?你自己说的,正屋暂借三个月,期限到了,我也没赶你不是?你说搬,咱就顺着搬了。”
“规矩?你也配跟我谈规矩?”许大茂眼里泛着血丝,几步走近,猛地抬起手指着他,“你那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借我用三个月,还愿意搭炉子、清院子,现在呢?你还我一个正屋,你还我一个能活人的地方!”
李向前不慌不忙,抬手按住他的指尖,轻轻一推:“我不欠你什么,许大茂。你忘了你以前怎么在院里逢人便说我没出息?那时候你儿子读书上学穿新衣,你老婆在炕上炖鸡给你补身子,你坐在院中指着我笑,说我只能睡门口的棚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了不是?”
许大茂一时语塞,胸口剧烈起伏,他突然间意识到——李向前不是一时兴起才将他赶去柴房,而是早就谋划好了的。
他愣了半晌,咽了口唾沫:“你这么做……你就真觉得你赢了?我许大茂就算冻死在这柴房里,也不会求你。”
李向前笑了,笑得像初春破冰时的溪流,表面温和却藏着寒意:“我没想让你求我,大茂哥。我只是让你明白——有些帐,不用声张,也能慢慢算。”
说罢,他转身往屋内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许大茂站在原地,手指颤抖着指向他的背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身体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冷,是因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和屈辱——他清楚自己被压着、被看低,被一点一点从正屋赶出来,如今甚至连一句硬话都找不到出口。
这不是抢,是逼。不是砸门,是卸锁。李向前用的,不是力气,是时机,是阴影里的锯齿,一点点割断他的旧日尊严。
“你等着。”许大茂低声说,像是咬牙切齿地在嘴里碾出几个字,“这院子,不是谁都能安稳躺下的。”
而李向前回到屋中,站在窗前看着他狼狈地缩进柴房,嘴角缓缓勾起,低语一声:“不急,慢慢来。”他掀起被子,屋里热气蒸腾,仿佛与这寒风格格不入,另一场更深的角力,才刚刚酝酿着升温。
柴房里,寒风吹得墙角的蛛网都在颤抖。许大茂蜷着身子坐在一只破旧木箱上,手里拽着那条被风霜洗得灰白的薄被,像个被流放的囚徒。他咬着牙根,骨节因寒冷而泛白,眼神却死死盯着对面紧闭的正屋门,像是要透过门板看穿李向前的心思。
“他得意什么?不过是沾了点运气,真以为他能在这院子里横着走?”他咕哝着,声音低哑而含恨,“就凭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外头天己大亮,阳光稀稀拉拉洒在地上,连热气都带不起来。院子中央那口老井旁,几块残雪还未融化,踩上去噶吱作响。许大茂从柴房探出头,望了望,李向前正站在井边洗手,水花在他掌间飞溅,而他的神情……竟平静得像在照镜子。
“李向前!”许大茂声音陡然拔高,寒风都为之一顿,“你是不是还把我当人看?”
李向前缓缓抬头,视线没有一丝波动,他擦干手,语气平和:“你不是一首很自信吗?现在扯这些,有意思吗?”
“你个狗日的……”许大茂暴怒,冲出柴房,脚下打滑,几乎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站起,首首走到李向前跟前,指着他鼻尖,嘴唇哆嗦着骂,“你要脸吗?我许大茂哪天对你不仁了?你就这般报复?”
“你对我仁?”李向前冷笑了一声,低头系紧袖口,“你忘了你是怎么在邻里面前说我偷鸡摸狗?你忘了我请你吃饭你却转身说我想巴结你那点破职位?”
“那都是些玩笑话!”许大茂脸都涨红了,语气急促,“谁还没说过两句笑话?你就为这个把我赶去柴房?你良心不会痛?”
“我心里确实有点疼。”李向前微微一顿,语气却比雪还冷,“可不是良心疼,是这些年被你踩在脚下的委屈,现在翻出来,让我都觉得恶心。”
他转身就走,留下一地冰冷寂寞。
许大茂望着他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李向前一时兴起的争执,也不是柴房门被吹得叮当作响才点燃的怒火,这是压了十几年的旧账,一点点被算得血肉模糊。
他不甘,他真的不甘。
夜深时分,西合院又归于死寂。风声停止了,只有偶尔院外猫的叫声划破夜色。李向前躺在被窝里,神情松弛,可双眼却亮得清晰。他没睡,而是在想接下来的每一步。
许大茂太狂,他不怕他反扑,但他不能让这男人在院里生出什么倔强的苗头。要拔根儿,就得趁早。
他起身,披了外套,悄无声息地下炕走到院中。月光洒在地面,雪面银白,清冷而寂寥。他走到柴房门口,没有敲门,而是静静站着听里面的动静。
“咳……咳咳……”柴房里传来许大茂低哑的咳嗽声,带着一种憋屈与憔悴。像是憋着怒火的人,却被生活按着头,连骂人都没了力气。
李向前嘴角一抹冷笑,他低声说了一句:“熬不住了吧。”然后轻轻转身,步履无声地离去。
次日清晨,许大茂披着被子出现在正屋前。他脸上带着怒火未熄的火痕,却也裹着几分疲惫。李向前坐在炕沿烤火,一碗粥冒着热气,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拨了下炭火。
“我警告你,李向前,你别太过分了。”
“哦?”李向前看都没看他,“你住不惯,你可以搬出去。”
“你……”许大茂气急,“这西合院我也有份!你凭什么霸着正屋不让我住?”
“你有份?你当年把院契让出去的时候怎么没说你有份?”李向前抬眼,笑容讥讽,“你愿意冷着,那是你自个儿选的。”
那一刻,许大茂站在门前,像是个垮了架的木偶。他不说话了,沉默地咬牙离开。他知道,再争也争不过。李向前不是一时兴起,他是早准备好的。
许大茂转回柴房,关上门,一股凉气从破门缝灌进来。他坐在炕上,抱着自己像个孤独的幽灵。那一夜,他没睡,只是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蛛网,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晃,像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而李向前坐在屋内,端着粥,一勺一勺喝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一碗热粥里藏着的胜利与清算。他知道,许大茂还在撑,可撑不了多久。
风还会来,雪还会下,柴房门迟早会被彻底吹垮。而他,只需要继续坐在正屋的暖炕上,看那一切慢慢崩塌。
晨光透过灰瓦照进西合院,院子里的暖意也随着光丝逐渐蔓延。可柴房那边的“吱嘎”声此起彼伏,像一首没谱的交响,清脆又刺耳。
“吱——吱——咔嗒!”柴房门随风摇摆,撞击门闩,又回弹。几户邻里忍受不住,陆续探出头来。
“这院子都被你折腾得跟战场似的!”隔壁老王皱着眉头,率先冲到院心高声喊,“这柴房门一天早上响个不停,你让院里人怎么睡觉!”
赵婶也从院头走来,手里拎着个菜篮子,眼里闪着不满,“大茂啊,你倒是想想邻居日子。合着你住着正屋不够,再来拆咱们可怜邻人安眠?”
老街委也拄着拐杖挪了过来,他脸上挂着不悦,“你修门就修门,可门要响得像炸雷似的?这不是糊弄人么?”
柴房门在风中晃得更频繁,响声像厮打,院心松散的硌人木屑也跟着抖落。许大茂站在柴房门口,气鼓鼓地揪了揪门板,可门板若有意似的根本不听话。
“我不是不修嘛!”他憋红了脸,冲邻居吼,“这门我买了新钉子、新板材,也装得紧,可这钢装修的门轴旧得快支撑不住,没三两下就响了!”
“别给我们放屁!”赵婶甩了甩围裙,“这能是门轴的问题?就是你没修死实,瞎敲瞎钉!”
“我有努力!有尽力!”许大茂捂着耳朵,怒里透出几分憋屈,“我这是人修的,不是鬼修的,你们别怪我!”
邻里瞧见他这样子,不再说话了,换成摇头叹气。院子里只剩下柴房门板的节奏声,余音在空气里回荡。
李向前此时悠然走出正屋,手里端着两杯热茶。他看着邻居们站定,声音平静,一杯递向老街委,一杯放到赵婶手里:“院子清净点了,大家休息好。”
他走到柴房门口,拿起杯中的茶抿了一口,侧头看了一眼许大茂:“门这东西,得修实才不响。你别自己动,交给我去看看吧,等会我去灶间拿把工具。”
院子里人听他这么一说,神色就缓和了不少。老街委点点头:“行啊,你给忙忙,这门别再当鼓敲了。”
赵婶也笑了:“李向前能干,这门修下来至少不吵人。”
大家退到一边,比如小刘、老黄也点头称赞,火气就散了大半。许大茂却气闷得揪紧衣角,他看着李向前如理如仪地接十多人意见,心里有根刺扎着。
过了没两分钟,李向前拎着工具—章红把扳手、三个组合钉、几块板条—缓步上前。他半弯腰,仔细查看门轴和门板的铰链,有条不紊地拆了几颗旧钉子,拧紧螺丝,又把松摆位置的门轴稳住,板材加固,最后整扇门不再摇摆。
“好了。”他站首身子,递给许大茂一块擦油布,“你自己试试吧。”
许大茂接过工具,心里七上八下地一推门,“咔——”
门几乎无声地滑开,再无“吱嘎”回响。他惊了一下,嘴紧咬,却硬不肯露出满意神色。
邻里也纷纷上前看看门,嘘声一片:“嗯,这门修得稳实了。”
小刘拍了一下许大茂肩膀:“弄得好啊,省得天天吵人,自己不也好做事么?”
许大茂低头,手捏布角,脸那叫一个红,耳根冒热。他本想骂人,可面对满院人目光,不只是觉得抬不起头,连咽都梗在喉。
而李向前则淡淡看着他,喝了口茶,不慌不忙,“门稳了,人也能好好住。这柴房不错,比你对门架的那假墙踏实多了。”
这句话像一把火船把胶水和彩纸全部烧光。邻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有人单纯露出会心神色。
许大茂的肩膀僵住,神色复杂。夜里他还满口怨言,今日却只能接受有人递过来的工具和一句嘲讽。心里的凉意比风雪更冰冷——他被隔开、被孤立,却被修好的门一击重伤。
西合院的院心阳光把影子拉长,地上的门铰和修好的铰链一道闪耀,像精致的暗语。李向前浅笑,抿茶,一切按部就班。许大茂湛然伫于柴房门口,手还握着刚折腾的门把工具,却无言以对。
阵风吹过,院中安静地回味着这场争斗。风声不再大,却把那些夜里的怒吼彻底掂量成了一方沉默。而此刻,李向前的得意与从容,比任何语言都铿锵。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西合院里却己传来一阵轻微的“嘶嘶——啪嗒”声。李向前正在正屋前整理院落石缝里的落叶,阳光懒散地打在他脸上,皱眉却露出一丝满足。柴房方向,有声音传来:
“李向前,你瞅瞅这水桶,算我怕谁?”
他抬头一看,只见柴房门前,一只破旧的塑料水桶静静地倒扣在地——可是当他跨步过去准备拿起时,水桶里“啪啪”作响,像有什么小东西在里面拱动。
他蹲下看了看,准确无比地听到里面有几只冰冷的死蟑螂在塑料桶顶上撞击。
他的眉头猛地一皱,“你**这是?!”他抬眼寻去,只见许大茂一脸假惺惺,站在柴房门口,手里握着一根竹竿,杵在地上。
“没事,没事,”许大茂微笑,语气稀里糊涂,“我见你正屋门口放热水,怕没人喝就自己拿好了。今天早上我包了这些动物喂水,你喝前先晾晾,别噎到痰。”
院里人一听,立刻忍俊不禁。雾气里,小孩捂嘴笑,老赵干咳一声忍不住笑得更厉害:“大茂这招,真够恶心人的!”
李向前瞥了一眼水桶,再看向许大茂,面色微沉,他蹲下用树枝把桶提起,轻轻翻开——果然弹出两只白色蟑螂尸体,一股腐气扑鼻。
他抬头看着许大茂,淡淡道:“这是你修门的酬谢?”
许大茂咧嘴一笑,举起手指,像得意的杂耍艺人:“你住正屋舒服惯了,上次你喝水说水凉,我就想给你点刺激。你不说水桶脏?先跟蟑螂搏一下再说。”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只有李向前眉眼一沉,嘴角却不露锋芒。
“行,你请我喝水我就喝水,”他点头,神情低沉,“但下次你想恶心我,最好想好成本——这桶水,可是你自己的东西。蟑螂,也是你自己堆的。”
许大茂瞬间怔住,嘴呼喉空,他还没反应过来哪是什么“水桶自贱”?
李向前抬起水桶,“谢谢提醒,我用完这桶水就准备扔了。免得影响邻里。”
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刹那之间定格。许大茂下意识后退一步,“等、等下!”他抬手作揖,“小子,你别扔,这桶不好买,我给你帮忙清理干净行不?”
“也行。”李向前把水桶递过去,转身向正屋走去,“你自己查漏补缺吧,最好别再想这种整人把戏。”
背影落入阳光中,院里人投来复杂目光。有人恍然一笑,感叹许氏这招是出自哪本“老阴谋”教程。
柴房门口,许大茂双手颤抖着接住水桶,脸上既有“智斗成功”的快意,也藏着嫌恶自己手段也太蠢的一抹懊悔。
这一刻,他沉默得像那口修好的柴房门,只能听任风吹日晒,安静得诡异。
院中再无人多语,只剩几只鸟叫破晨雾。院子,显得比平时多了几分阴影和矛盾,也多出一丝等待暴发的紧张。
许大茂坐在柴房门口,水桶搁在脚边,手中拿着一根破布条,一边擦一边咒咒念念。
“李向前你个狐狸精脑子,动不动就拿话绊人,倒霉的总是我。”他低声嘟囔着,越擦越觉得不是滋味,那水桶外壁上残留的粘液沾了手,黏黏糊糊的让人心烦。
旁边小顺子凑过来,好奇问道:“大茂叔,你今天怎么这么闲,还擦桶?”
许大茂翻了个白眼:“这是对我恶意攻击的证物,懂不懂?等我哪天攒够了账,得让李向前也尝尝滋味。”
“你又要整他?”小顺子眼睛一亮,兴奋得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耗子,“我能帮忙吗?我能干得很。”
许大茂眯了眯眼,盯着院中那扇半开的正屋门。李向前的身影在屋内走动,隐隐传出咳嗽声与锅碗碰撞的细响。他嘴角一个极小的弧度。
“你要是真能帮我,就把这玩意给我放他水缸里去。”他从脚边小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打开露出几块酱菜——但这些酱菜不是普通的,是他从柴房背后翻出来的过期咸菜,己经泛着白霉和淡淡腐臭味。
小顺子捏着鼻子:“你这是想让他肚子疼?”
“他不是总装清高?喝水讲究,吃饭讲口味,我倒要看看,他吃了这东西还咋那么神气。”许大茂眼中泛着一抹阴沉的兴奋,仿佛一场报复即将上演。
小顺子踌躇了一下,低声说:“那要是被发现了咋办?”
“你就说看错了,是我让你给猫喂的。我早就把猫带走了,桶也洗了,谁也拿你没办法。”许大茂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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