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琥珀里的困兽（上）

冰冷的链环如同毒蛇缠绕骨节，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换来沉闷的金属刮擦声，像砂纸磨着神经。

柳言秋温热绵长的呼吸依旧喷洒在颈侧的同一位置，那片皮肤早己麻木，只剩下一种被标记般的、挥之不去的粘腻感。

她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覆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印在胸膛上，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这份屈辱的实体。

落安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深紫色天鹅绒的繁复褶皱，视线没有焦点，瞳孔深处却燃烧着无声的火焰，映不出奢华囚笼的金碧辉煌，只倒映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念头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尖锐地刺破绝望的冰层。

他必须把自己切割开来，灵魂抽离这具被禁锢、被享用的躯壳，逃去任何一处能暂时喘息的地方。

颈侧，那温热的鼻息忽然变得粘稠，带着秋天教室窗外飘进来的、混合着桂花甜香的干燥尘埃气味——

记忆的闸门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开。

高一的秋天，空气里有种崭新书本和廉价粉笔灰混合的清爽味道。

教室窗明几净，阳光斜斜地切割进来，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班主任的声音在介绍新同学，嗡嗡的背景音里，落安正百无聊赖地用笔在崭新的课本扉页上勾勒窗棂的剪影。

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生涩的活力。

一个身影被安排在隔着一条过道的邻座。他下意识地抬眼。

柳言秋。

那时的她，己经初具后来那种冰冷轮廓的雏形。

黑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下巴，一丝不苟，衬得脖颈愈发修长挺首。

她背着光站着，身姿挺拔得像一株新竹，干净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

眉峰锐利，鼻梁挺首，唇线抿得很紧。班主任念到她名字时，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带着一种远超同龄人的疏离和审视。

那目光途经落安时，似乎没有丝毫停留。

当时的落安并未在意。他只是个坐在教室中后排、毫不起眼的男生。

成绩单如同精准的天气预报，常年占据倒数区域，只有历史、地理、政治偶尔能挤上及格边缘，其他六门学科则稳定地贡献着刺眼的分数。

老师们或摇头叹息，或怒其不争，但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近乎没心没肺的坦然笑意。

考砸了？

耸耸肩，下次争取呗。

成绩单发下来，折一折塞进书包最底层，然后掏出素描本，旁若无人地勾勒窗外飞过的麻雀，线条笨拙却充满奇异的生命力。

柳言秋的视线，就是在他又一次数学小测拿了垫底、被老师当众点名却浑不在意地掏出水彩笔给课本插画上色时，第一次真正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疏离的扫描，而是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像解剖刀试图划开他那层“不思进取”的表皮。

他开始成为她视野里的固定坐标。

她看到他每天放学铃声一响就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操场，不是去打篮球踢足球，而是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他不是体育生，没有教练盯着，没有比赛任务，纯粹是喜欢那种肺叶被空气撑开、汗水浸透衣衫、心跳撞击耳膜的感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笨拙的执着。

她注意到他课间十分钟也会摸出皱巴巴的素描本，对着窗台上的盆栽或者前排同学的后脑勺飞快地涂抹。

线条粗犷，光影混乱，但那双眼睛在捕捉细节时却异常专注明亮，与对着数学题时的茫然截然不同。

音乐教室偶尔会飘出不成调的琴声，断断续续，磕磕绊绊。

她循声走过，透过门缝，看见那个在成绩单上总拖后腿的身影，正对着钢琴键皱眉苦练，手指僵硬地在黑白键上摸索，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抠着《致爱丽丝》的片段，神情却是不屈不挠的认真。

他就像一个异类。

在这所被升学率压得喘不过气的重点高中里，在所有人埋头于题海、分数如同呼吸般重要的环境中，他固执地在成绩这条“正轨”之外，开辟着自己的小径。

跑步，画画，弹琴……这些与高考加分无关的“无用之事”，他却投入了近乎虔诚的热情。

他的乐观并非没心没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韧性——世界很广阔，总有一条路能通向我想去的地方，哪怕不是你们指定的那条。

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有种洞悉规则却不被规则吞噬的通透。

起初是探究，如同观察一种奇特生物的生活方式。

随后变成了习惯性的凝视。

他的身影，他奔跑时甩动的额发，他画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弹琴时笨拙却无比认真的侧脸，一点点填满了她课间、自习、甚至课堂上偶尔走神的间隙。

他那份格格不入的“自由”气息，对她这种被家族期望和自身完美主义双重枷锁束缚的灵魂而言，像沙漠里偶然瞥见的海市蜃楼，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吸引变成了好奇，好奇酝酿成关注，关注在日复一日的无声凝视中，悄然发酵成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土壤下悄然滋生的藤蔓——待到高三那年学业压力如同黑云压城。

而她在一次模拟考中史无前例地滑出年级前十、独自躲在空无一人的天台角落死死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那个男生又一次考砸后摸着后脑勺傻笑、转头又掏出速写本画楼下打架的流浪猫的样子。

那一刻，心底那座由规则、分数和期望堆砌的冰冷堡垒，轰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渴望、破坏欲和强烈占有的情感，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她知道，她完了。

这个成绩糟糕、却活得比任何人都鲜活的男孩，成了她窒息世界里唯一渴望攥在手心的光。

哪怕那光不属于她，哪怕占有它意味着将其拖入黑暗，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