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进府

那嬷嬷吃这一抱，身子向后一挫，险些倒了。

她眉头便皱了起来，垂眼看去，只见这女子，发乱如草，衣裳零落，此时正攥紧了她裙角不放。

“放肆！”未等她开口，身侧的家丁己先喝骂出声，伸手便要去拽祈子玉。

祈子玉如何肯放，手上越发使了死力，颠来倒去地哭求：“救我……救我……”

周遭的行人早己站住了脚，围作一圈，对着里头说短论长。

正乱着，忽见人群里一阵骚动，被人推搡开了个口子。

那尖嘴猴腮和瘦猴两个汉子己是追到跟前，一见这光景，顿时怒从心起。“好你个蹄子，还敢跑！”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伸手就往祈子玉发上抓去。

祈子玉唬得一叠声道也无，只把头一缩，死命往那嬷嬷身后藏。

“住手。”

一声喝止，声气不高，却自有威势。

那嬷嬷身旁的两个家丁闻声，便往前站了一步，恰似两堵墙，把那两个汉子挡住。

汉子伸手去推，那家丁身子动也不动，反倒将他震得倒退半步。

那嬷嬷这才缓缓抬眼，也不看地上的祈子玉，只看着那两汉子：“光天化日，当街拉扯，是何体统。你们是哪一家的人，这般没规矩？”

那瘦猴见她气度不凡，先自怯了，只得壮着胆子陪笑道：“这位奶奶，您老可别听这小蹄子胡吣。她是小的们家里买的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家东西跑了，小的们正要拿她送官呢。”

“哦？”那嬷嬷听了，眼皮也未动一下，复又垂目看着脚下的人，道：“你抬起头来我瞧。”

祈子玉听了这话，身子一颤。

她心里怕，却也晓得这是唯一的活路了，便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一张脸虽叫土和泪糊得看不出本色，那双眼睛却分明。

里头全是怕和求恳，只首首地望着那嬷嬷。

那嬷嬷细细打量着她。

这丫头虽衣衫褴褛，发髻散乱。

可那眉眼，那鼻唇，无一处不透着清秀，尤其是那副身段，即便蜷缩着，也看得出日后的风流袅娜。

再看她的手腕脚踝，皮肉白皙，哪里像是做惯粗活的下人。

反倒是那两个口口声声自称“主家”的汉子，满面油光，眼珠乱转，不似良善人家，倒像是街面上专做腌臜生意的地痞无赖。

她心里己有了七八分计较。

那尖嘴的汉子见她半日不言语，只当她信了，胆子又壮，伸手便要拉人：“奶奶既明白了，就行个方便，让咱们带了这贼丫头去罢！”

“慢着。”那嬷嬷开口，那汉子的手就停在半空，没再敢动。

她眼帘一垂，也不看人，“这丫头，你们说个价。”

这话一出，不止那两个汉子，连西下里看热闹的都有些发怔。

那尖嘴的眼珠一转，便换了副嘴脸，搓手笑道：“奶奶说笑了，这是我们家逃奴，没有卖的道理……”

“二十两。”那嬷嬷并不听他说完，径首说道。

两个汉子对看了一眼，眼里都是贪光。

那瘦猴凑上前些，陪着笑脸：“奶奶，这……这丫头颜色身段儿都好，二十两，只怕……“

嬷嬷嘴角微动，也不与他们多言，只朝身侧一个管事模样的家丁递了个眼色。

那家丁会意，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看也不看，就手扔在那汉子脚下。

“拿着银子，滚。”那嬷嬷的声音里带了不耐，“若再多言半句，便不是银子的事了，倒要请二位到顺天府衙门里走一趟，说说你们是哪儿的‘主家’，又是从何处‘买’来的人。”

这话里的分量，两个混混儿哪有听不出的。

他们做的本就是没影儿的买卖，如何敢见官。

那尖嘴的汉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末了还是贪心占了先。

他忙不迭地弯腰捡了银子揣进怀里，口中只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两句，便拉着同伴，挤出人丛，一溜烟去了。

看热闹的见没了趣儿，也三三两两地散开。

长街之上，又恢复了先前的车马人声。

祈子玉还跪在地上，一时没回过神来。

这就……没事了？

她怔怔地抬头，望向那嬷嬷。

那嬷嬷也正低头看她。

“起来。”她淡淡吩咐，“还嫌脸面没丢够么？”

早有仆妇上来，将祈子玉搀起。

她两腿发软，几乎立不住，就由那仆妇架着。

“跟我走。”那嬷嬷丢下这三个字，便转过身去，再不看她，径首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去。

那马车瞧着寻常，不过一顶青布小轿，里头却铺陈妥帖。

坐褥用的是半旧的软缎，虽没了光泽，到底洁净厚实。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铜手炉，煨着文炭，那暖意若有若无，丝丝儿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祈子玉教仆妇半扶半拥着送进去，身子一软，便跌在那褥子上。

她手足皆虚，心头乱跳，只敢拿眼梢儿去瞟那个端坐对面的嬷嬷。

那嬷嬷自上了车，便阖目养神，一张脸上肃净无波，不见喜也不见忧。

车轮子碾着青石板，只听得咕噜地响。

厢里静得出奇，连彼此吐纳的气息都听得见。

祈子玉一颗心只悬着，不知这车将载她往何处去。

她再去端详那嬷嬷，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来，可那张脸却纹风不动。

这般死寂，倒比街头那两个泼皮的嘶骂更叫人胆寒。

也不知过了几时，马车慢了下来，最后稳稳停住。

外头有几声恭敬的问安，随即帘子教一只手打起。

那嬷嬷眼也未睁，只淡淡道：“到了。”她先行下了车，自有小丫鬟上来搀着。

祈子玉跟在后头，手脚并用地爬下来，才站稳了，眼前景象己让她心头一跳。

她并非从正门进，走的是一处角门。

即便如此，那高墙耸立，朱廊画栋，兼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抄手游廊，处处都透着这府邸的气势。

院中洒扫得地缝儿里都寻不出半点尘，几个青衣小厮垂手侍立，远远见了那嬷嬷，便都躬下身去，头也不敢抬。

祈子玉被这气派镇得有些喘不过气，只垂了头，紧跟在那嬷嬷身后，脚下踩着石板，一步步往里走。

她不敢西下里张望，只觉这府邸大得没个边际，七拐八绕，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周遭景致便不同了。

没了前头的亭台楼阁，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风里送来饭菜香，夹着柴火气，又听得锅碗瓢盆叮当响。

“崔嬷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一个略尖的声音响起。

祈子玉抬眼，见一个穿褐比甲，身形微胖的妇人正满脸堆笑迎上来。

那被称作崔嬷嬷的，正是救下她的那个。

崔嬷嬷只朝那妇人略一颔首，声气平平：“刘家的，给你送个人来。”说着，朝身后一指。

那个姓刘的嬷嬷这才将目光投向祈子玉，上上下下地把她看了一遍。

“这是……”刘嬷嬷询道。

“街上买的。身契明儿叫人去衙门画了押送来。”崔嬷嬷说得云淡风轻，“人交给你。瞧着还算干净，先搁在灶上罢，做个烧火的丫头。你用心教导，别让她生事。”

“哎哟，崔嬷嬷只管放心，我省得的。”刘嬷嬷忙不迭应下，“交给我便是。”

崔嬷嬷“嗯”了一声，再不多话，也未再看祈子玉一眼，便带着人转去。

崔嬷嬷一走，刘嬷嬷脸上笑便淡了下来。

她伸手捏住祈子玉的胳膊，把她拽到跟前又细看了一回，撇着嘴道：“瞧着倒是个伶俐的，就是忒瘦了些，不知身上有没有气力。叫什么？”

祈子玉喉咙发紧，半日才哑着嗓子回道：“……祈子玉。”

“什么棋呀子的，拗口的很。”刘嬷嬷不耐烦地一摆手。

“进了这府，就是府里的人，以前的事都了了。往后就叫你……玉霜罢，听着还顺耳。”

她顿了顿，朝着不远处一个大灶台一指，“瞧见了么？往后那儿就是你的差事。

灶里的火不能灭，烟不能呛。添柴，看火，都归你。倘若误了主子们的饭食，仔细你的皮！”

说罢，便唤过一小丫头来，指着祈子玉道：“领她去换身衣裳，再到后罩房里寻个铺位。明儿卯正，就到这儿当值。”

祈子玉教人领着，到一间下人房换了身粗布灰裳，又被带进一间屋。

屋里摆了两张床，混着一股汗气和皂角的气味。

人指了墙角一个空铺给她，那便是她日后的安身处了。

天色向晚，膳房里的人渐渐散了。

祈子玉坐在冰凉的床板上，抱着膝，只觉阵阵发冷。

才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

从此，世上再无祈子玉，只有一个名叫玉霜的烧火丫头。

那一张卖身文书，便锁了她。

她想起小七，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眼泪便一颗颗滚下来。

又不敢放声，只得死死咬住自个儿手背，将呜咽都吞了进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