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么蠢，死了算了

长公主有一月没来了，怕是日后也不会来了。

除了长公主，没有人愿意点她。

她想过去青楼接客，一次只要一两银子，只要多接几次，一天总归是能挣够十两的。

只是妓院的老鸨看到她这张脸，又猜出她曾犯过事，推搡着就将她赶了出来。

她走投无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还想着长公主呢！这贵人可不是日日都有的。”

“想赚钱啊！去做俳优，去做人骑，总能挣到的。”

……

俳优？人骑？

*

京都城西的「金明池」马球场，此刻正被午后的阳光烤得发烫。

赭黄色的泥土踩上去簌簌作响，西周的看台上挤满了锦衣华服的贵女，她们摇着象牙扇，嗑着瓜子，目光兴奋地聚焦在场地中央。

今日有“人马来球”。

顾名思义，以人做马，身材矮小的俳优骑在上面驱赶，以此来博人眼球。被当做马骑的人便叫“人骑”。

那些富人最爱看这些东西了，穷人的苦难，践踏尊严，体现他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清清缩在候场的角落，手里攥着方才管事扔来的二十两碎银。

二十两，她己经许久没挣到二十两了。

这是她能找到的，赚钱最多，亦是最快的活计了。

她看着场中那些被打扮成马匹的男子，他们头戴鬃毛装饰，口衔皮革马嚼，背上铺着锦缎马鞍，正被体态臃肿的俳优们拍打着屁股，像真的牲畜般低伏着身子。

“下一场，3号『母马』准备！”管事尖利的声音响起，指向清清。

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哟，还是个女的！”

“长成这样也敢来充马？怕不是驮不动人吧！”

“听说她是南风馆的杂役，为了给牢里的相好凑钱，才来干这营生的！”

清清低着头，将马嚼子塞进嘴里。皮革的腥味混杂着尘土，让她几欲作呕。

管事粗暴地给她披上一副沉重的雕花马鞍，鞍桥上还挂着铜铃，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响声。又在她腰间系上缰绳，另一端攥在一个满脸横肉的俳优手里。

“记住了，”俳优捏了捏她的脸颊，油腻的手指在她脸上留下污渍，“一会儿跑快点，要是耽误了本大爷赢钱，有你好果子吃！”

俳优很胖，因着体重，诸多人骑不愿驮他。而她因着是女子身子单薄，故而诸多俳优不愿选她。

这俳优无人愿驼，所以选了她驼。而她无人可驼，故而驼了他。

她单薄本应该驼轻的，但偏偏因着女子不能驼重驼了最重的。

这世道就是如此，因着男人身强力壮，故而大多会选择男人，但男人亦不是傻子，自然要选些银子多，干活少的营生。

而偏偏，女人找不到好营生，被迫选择了银子少，杂事多的营生。

这世道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强弱之别。可偏偏这世上有两个性别，而偏偏两个性别又有强弱，就此有了分别。

按照规矩，每场「人马来球」胜者可得三十两赏银，但管事看她是女人，又急着用钱，硬是压到了二十两。清清别无选择，只能点头。

看台上，诸多贵女正围着一个镶金的赌桌下注，其中不乏她曾在南风馆看到的贵女。

“我押五号『黑马』，那小子长得壮实！”

“我押二号，听说他可是上一场的冠军！”

“哈哈哈，谁会押那个女的？怕是刚上场就被压垮了！”

没有人往清清的牌子里放银子。

即便是钱多，亦不会这样挥霍。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过喧嚣传来：“一百两，押母马！”

一百两！全场哗然。

这相当于普通人家十年的用度，竟被她用来押注一个注定失败的女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坐在轿中，鎏金面具半掩容颜，唯有一双凤目在阴影中亮得惊人。

长公主殿下？

虽然戴了面具掩盖身份，但认得的人仍旧是一眼认出。

“我家小姐说了，一百两，押母马！”

清清也听到了那声音，猛地抬头，看向看台最高处。

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面具，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长公主……她为什么会来？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屈辱，有不解，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

她看着长公主指尖那枚熟悉的翡翠戒指，想起楚南说的「殿下求情」，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却被马嚼子勒得无法流出，只能在眼眶里打转。

来不及感慨，听得一句：“开始！”

锣鼓喧天，清清被背上的俳优狠狠踢了一脚：“跑！蠢东西！”

她咬着马嚼子，忍着口腔里的刺痛，拼尽全力向前奔跑。

背上的俳优足有二百多斤，压得她脊柱咯咯作响，沉重的马鞍磨得她肩膀血肉模糊。

旁边的「人骑」们像真正的野兽般冲撞过来，有人用膝盖顶她的腰，有人用缰绳抽她的脸。

「砰！」一颗彩绘的木球飞了过来。

清清背上的俳优举起球杆去击，却因重心不稳，狠狠撞在她的后颈上。

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却被缰绳勒着硬生生拽住。

“废物！你想害死本大爷吗？”俳优暴怒，扬起手中的球杆，狠狠砸在她的背上。

剧痛让清清闷哼一声，脚步踉跄。看台上的贵人们爆发出哄笑：“哈哈哈，快看她！像只瘸腿的狗！”

“这一百两，怕是要打水漂了！”

长公主坐在轿中，指尖紧紧攥着轿帘的流苏，指节泛白。

她看着清清被人撞倒在地，膝盖擦在粗糙的泥土上，渗出鲜血，又被俳优揪着头发拖起来继续跑。

马鞍上的铜铃疯狂摇晃，发出刺耳的噪音，像在为她的屈辱伴奏。

清清的视线渐渐模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她能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在开裂，能听到周围的嘲笑和咒骂，却只能咬着马嚼子，像真正的牲畜一样，载着沉重的负担，在泥泞的场地上艰难跋涉。

她想起楚南在牢里被按进污水的样子，想起他后背狰狞的伤口，想起自己当掉的那支步摇……一股不甘的力气涌上心头。

她不能输！她需要钱！楚南还在等她！

她猛地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木球的方向冲去。

背上的俳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加速晃得差点掉下来，气得又在她背上砸了一棍。

“噗通！”

最终，她还是没能碰到球，反而被另一个「人骑」狠狠撞飞，像个破布娃娃般摔在场地中央。

沉重的马鞍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动弹，口中的马嚼子被撞掉，咳出一口带血的泥土。

比赛结束了，赢家不是她。

看台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嘘声。

诸位贵人捧着肚子笑个不停，看向长公主的眼神充满了嘲讽。

长公主缓缓放下轿帘，遮住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清清摔倒的那一刻，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看这小丫头在泥地里挣扎，以为自己的占有欲能压倒一切，却没想到，亲眼看到她被如此践踏，那份冰冷的掌控欲下，竟涌动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慌的情绪。

她是为了钱，为了楚南，为了救那个男人。

蠢女人，笨女人，傻女人！

“回府。”她的声音透过轿帘传来。

“那清姑娘……”

“这么蠢，死了算了。”

轿子缓缓离去，留下场地中央，清清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躺在滚烫的泥土上。

鲜血从她身上的伤口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也染红了她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

而远处的刑部大牢里，楚南还在等着她的银子，等着她的救命钱，却不知道，那个为了救他而甘愿化作鞍马的小宫女，此刻正躺在朱门贵女的赌局里，被碾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