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清虚观张仙提亲眷 怡红院痴玉碎香囊

话说次日清晨，荣国府内车马喧阗。贾母坐了八抬软轿，王熙凤与邢王二夫人左右扶持，众姊妹并宝玉皆乘翠幄青绸车，前后仆从数百，浩浩荡荡往清虚观而去。那清虚观原是当日荣国公的修行之所，观主张道士先皇封过"终南山道录司正堂"，又掌着全国道教事务，与贾府素日往来甚密。

一行人到得山门前，早有张道士领着众道冠袍整齐地迎出。那道士须发皆白，鹤骨仙风，见了贾母便稽首道："无量寿佛！老太太今日肯赏光，小道真是三生有幸。"贾母命人扶起，笑道："又来打趣我，你比我年长，怎生拜得？"张道士呵呵笑道："若论俗家，小道原该叫老祖宗一声婶子的。"

进得观中，香烛缭绕，钟磬齐鸣。众道士引至正殿，贾母拈香拜佛毕，便在暖阁内坐下。张道士命小道士献茶，又捧过个托盘来，里面皆是金璜玉玦、宝簪珠串。"这是前日些小徒们孝敬的法器，"张道士笑道，"听闻宝二爷如今也好道，敢请将玉取下，让小道供养一日，也算全了一点诚心。"

宝玉依言解下通灵宝玉，递与张道士。那道士接了，捧至大殿供在香案上，又领众道士唪经作法。这边贾母与王夫人等说些家常，忽见张道士捧着托盘回来，笑道："小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前日在朝房里见着一位世袭罔替的将军，年方十六，生得一表人才，如今尚未定亲，想着与宝二爷是极好的。"

宝玉听了，脸上便有些不自在。贾母沉吟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婚，且再缓缓罢。"张道士还要再说，却见宝玉霍地站起来，冷着脸道："我是出家人的坯子，配什么世袭将军！"说着便要去取那玉，不想手一滑，"啪"地一声将玉摔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忙去拾时，见那玉竟裂了一道缝。贾母又气又急，指着宝玉道："孽障！你生气如何砸起它来？"宝玉泪流满面，喘着气道："我砸它，是嫌它累坠！人家和尚说我不该早婚，偏又有人来提亲，我留着这劳什子作什么！"

林黛玉在旁看着，早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开口，却被薛宝钗按住手。只见王熙凤笑道："宝兄弟又孩子气了，这玉是通灵的，哪里就会碎？"说着亲自拾起来，对着光亮处看了看，"不过是道冰裂纹，赶明儿叫匠人用金子镶上，倒更别致了。"

张道士吓得忙跪下磕头："都是小道的不是，惹得二爷动气。"贾母叹了口气，命人将玉收起，又赏了张道士些银钱，便要打道回府。众人簇拥着贾母出了观门，宝玉却还在赌气，上马时竟忘了扶鞍，险些摔下来。

回到荣国府，己是未末时分。林黛玉一径回了潇湘馆，倒在榻上暗暗垂泪。紫鹃劝道："姑娘又何必如此？那玉裂了，横竖有办法收拾。"黛玉哽咽道："他哪里是砸玉，分明是拿我赌气！前日说什么'冷月葬花魂'，今日就当着众人的面闹起来，可知我在他心里原是没分量的。"

正说着，忽听窗外脚步声响，却是贾宝玉来了。他脸上犹带泪痕，见了黛玉便说道："林妹妹，我错了，不该在观里闹性子。"黛玉 turned away，冷冷道："二爷哪里错了？原是我多心，平白惹你厌烦。"

宝玉急得首搓手："好妹妹，你怎么又多心？我砸玉，不过是嫌那些提亲的烦罢了。"黛玉听了，越发伤心："你嫌提亲烦，可知我听了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既有心，何不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个明白？"

两人正争执间，只见宝钗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个锦囊："我才在怡红院，见这香囊落在地上，想是林妹妹的。"黛玉接过一看，正是前日给宝玉绣的，上面刺着并蒂莲，不禁更气："你倒会找东西！我前日呕心沥血绣的，你倒随手丢在地上，可见是不稀罕。"

宝玉见她提起香囊，想起昨日不慎遗落，被晴雯拾了去，心里更是慌乱："好妹妹，这是我不小心掉的，并非不稀罕。你瞧，"他从袖中取出个荷包，"这个你绣的，我日日带在身上呢。"

黛玉见那荷包边角己磨得发亮，知他果然爱惜，心里一软，眼泪却更像断了线的珠子。宝钗在旁笑道："好了好了，一个香囊罢了，值得这样哭？我那里新得了些螃蟹馅的月饼，咱们过去尝尝。"

正说着，忽见探春和湘云来了，探春笑道："好啊，你们倒躲在这里说体己话，老太太叫摆宴呢，快去罢。"宝玉忙擦了擦眼睛，扶着黛玉起来。西人一同往秋爽斋去，只见廊下挂着的鹦鹉见了人，便叫："雪雁，快倒茶来！"

宴席设在缀锦楼，贾母居中而坐，见宝玉和黛玉都红着眼圈，便知是又闹了别扭，却只作不知，笑道："今日素净些，只吃些螃蟹月饼和桂花藕粉。凤丫头，你把那匣子里的内造点心拿出来。"

王熙凤应声去了，不一时捧来个攒盒，里面皆是菱角、鸡头、月饼等物。贾母拿起一块梅花形的月饼，递给黛玉："这是你爱吃的松子瓤，快尝尝。"黛玉接了，低头慢慢吃着，眼角余光却见宝玉不住地往这边看。

饭后，众人在藕香榭赏桂。湘云见黛玉仍是郁郁寡欢，便拉着她去看鱼："林姐姐，你瞧这红鱼多肥，明儿咱们叫人网两条来，做个糟鱼下酒。"黛玉勉强笑了笑，忽见水面上漂来一片残荷，不禁又叹了口气。

宝玉见她如此，心里更是难过，便想过去劝解，不想被袭人拉住："二爷且等等，姑娘才哭了，让她静静罢。"正说着，只见宝钗拿着团扇过来，笑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见龄官在梨香院排戏，唱的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

众人听了，都往梨香院去。宝玉却落在后面，望着黛玉的背影，只觉心中千回百转，说不出的滋味。忽听背后有人叫道："二爷，老太太叫你呢。"回头看时，却是鸳鸯，只得跟着去了。

是夜，黛玉独坐窗前，见天上乌云密布，料想是要下雨。紫鹃收了窗帘，笑道："姑娘快睡罢，明儿还要起早呢。"黛玉摇头，取过琴来，刚要拨动琴弦，忽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那雨声打在竹叶上，点点滴滴，越发显得寂静。黛玉想起白日里的事，又想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觉又滴下泪来。正自伤感，忽闻窗外有人轻叩，原来是宝玉打着伞来了。

"林妹妹，夜深了还没睡？"宝玉收了伞进来，身上带着雨气，"我想着你最爱听雨声，特来陪你。"黛玉见他鞋袜都湿了，忙叫紫鹃取干鞋来，嘴上却道："你又来做什么？仔细着了凉。"

宝玉笑道："我这点子湿气算什么？你瞧，"他从袖中取出个香袋，"这是我叫袭人给你缝的，里面装了桂花和冰片，闻着能安神。"黛玉接过香袋，只觉香气清雅，心中一暖，便想说些软和话，不想宝玉己打着哈欠道："我熬不住了，先去睡了，你也早些歇着。"

说着便匆匆走了。黛玉望着他的背影，首到消失在雨幕中，才将香袋放在枕边，和衣躺下。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密了，恍惚间似又听见白日里张道士的话，心中辗转反侧，首到五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