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根扎镶黄旗头屯

光绪十三年，关东。松花江的寒气尚未散尽。

历经数十日风尘，在劫后余生的疲惫中，章怀印、佟玉姑和佟老汉（佟文栋）一行人，终于踏上了镶黄旗头屯的土地。浩荡的松花江气息在不远处隐隐涌动，仿佛这片黑土地的沉重脉搏。

风和日丽，暂歇了旅途的凛冽。一行人驻足在一处低矮的土坡上，极目北望。前方十来里，松花江南岸，灰蒙蒙一片屋舍俨然，正是此行的终点——镶黄旗头屯。西五百户，两千余口，在这广袤的关东大地上，像一块沉甸甸的磐石，透着扎根百年的顽强生气。

佟文栋抬手指向那片屋舍，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前面…就是家了。”近乡情怯，于他，更掺杂着背负惊天秘密的重压。章怀印默默牵马，依着指引朝屯子西头行去。佟玉姑紧随其后，手心微微汗湿，攥着衣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归家的激动之下，是深埋心底的忐忑——这“家”，是否真是避风港？那“龙眼”之地，又藏着怎样的惊涛？

离那高墙大院尚有十余丈，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洞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无声地迎了上来。为首老者，头戴手抓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大襟褂，腰束布带，腿扎行缠，足蹬千层底布鞋。古铜面庞，花白胡须稀疏，唯有一双眼睛，矍铄如鹰，锐利得能穿透皮囊，首刺人心。他手中那杆一尺多长、玉石嘴黄铜烟锅的旱烟袋，便是佟家二房当家人——佟文梁，佟文栋嫡亲胞弟——无声的权柄。

双方渐近，空气仿佛凝滞。一个精壮后生（佟玉武）默然上前，从章怀印手中接过缰绳，动作干脆，眼神却带着审视，转身牵马便走，未发一言。佟玉姑心下一紧，忙扯了扯章怀印衣袖，脸上堆起刻意的熟络笑容：“怀印，快见过二叔、二婶。”

章怀印躬身，姿态恭谨到近乎刻板：“二叔二婶好。”

佟二爷佟文梁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烟锅在布满老茧的掌心不轻不重地磕了两下，发出“笃笃”轻响。他那鹰隼般的目光，却如实质般在章怀印身上缓慢刮过，从风尘仆仆的肩头，到沾满泥泞的靴尖，最后定格在他低垂的眼睑上。那审视，带着岁月沉淀的毒辣与毫不掩饰的探究，仿佛要剥开这层恭顺的皮囊，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调度：“来，认认人。”他一一指点：

“方才牵马的，是你大弟弟佟玉武。”

“这是你二弟佟玉林。”稍显文气的青年微微颔首。

“大弟媳关洪兰。”

“二弟媳金淑珍。”两位妇人神色各异，或打量或低眉。

最后是两位少女，“这边是你两个妹妹。”

“爹，外头风硬，进屋叙话吧。”佟玉林适时提醒，打破了那无形的压力。

佟二爷“嗯”了一声，转身引路。眼前便是佟家大院：黄土干打垒的院墙足有一丈高，墙头压着厚厚的高粱秸“墙镇子”，中间那扇厚重的木制大门，油漆斑驳，木纹深刻，无声诉说着家族的根基与岁月的重量。

穿过幽暗的门洞，豁然开朗。前院一排七间大草房分列两旁，中间是宽敞的门洞通道。再穿过门洞，后院格局相似的七间房映入眼帘。众人脚步刚踏入后院，异变陡生！

“汪！汪汪汪——！”

一阵狂躁凶悍的犬吠骤然炸响！最东面窗根下的狗窝前，一条壮硕如小牛的黄毛大狗，正奋力前扑，颈上小指粗的铁链被它挣得笔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它龇着森白獠牙，狗眼赤红，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目标死死锁定在章怀印身上！那疯狂的敌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两只毛茸茸的小狗崽倒是不认生，摇着尾巴跌跌撞撞跑向人群，在人腿间好奇地钻蹭。

“趴下！”佟二爷沉声一喝，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那狂吠的大狗竟似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呜咽一声，瞬间收声，犬坐原地，尾巴紧夹。但那双狗眼，依旧死死盯在章怀印身上，喉间压抑着持续不断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噜”声，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侵入领地的洪荒猛兽。

佟二爷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章怀印瞬间绷紧的侧脸，面上却纹丝不动，仿佛那畜生的异常反应再平常不过。他只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进屋。”率先迈步走向正房东屋。然而，那黄狗搅动铁链的哗啦声，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低沉呜咽，如同冰冷的墨汁，无声地浸染了这初见的亲热，给即将展开的“归家”蒙上了一层厚重而诡谲的阴影。

那窗户下面黄狗搅动着铁链，发出来的敌意，仿佛给这初见的亲热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

佟玉姑笑容温婉，打破沉默：“二叔，俩妹妹都叫什么名儿？出落得这般水灵。”

未等二爷开口，挨着她的姑娘便脆生生道：“玉兰，十六了。”

另一个也不甘落后：“玉花，十西！”

佟玉姑赞道：“兰花，好名字！一听就是聪明灵秀的姑娘，定是二婶的功劳。”二婶傅文抿嘴笑。

佟二爷接口：“自然，人家的心肝肉嘛。”

玉姑笑道：“也是二叔您贴心的小棉袄啊！”

佟二爷闻言，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声若洪钟，屋内的气氛似乎松快了些。

笑声稍歇，佟二爷开始分派：“老二家的，去柜上支点钱，上街买两条鲤鱼，顺道把你爹请来，我们老哥俩叙叙旧，喝两盅。”

金淑珍应声而起。傅文也忙下炕，婆媳俩进了东里屋。只听钥匙轻响，描金柜开启，钱匣抽动，金淑珍接了钱匆匆离去。

“玉武，老大家的，”佟二爷接着吩咐，“把那两只光吃食不下蛋的鸡挑一只肥的宰了，炖上榛蘑，再拾掇几个下酒菜。”

玉武两口子笑着应下，与章怀印、玉姑点头示意后也出去了。佟玉林起身告退。炕上俩妹妹互相挤挤眼，俏皮地对章怀印做了个鬼脸，嬉笑着推搡跑出屋。佟二爷对着女儿背影笑骂：“没个正形！”

屋里剩下几人，话题便转到关内关外的离别与重逢。佟玉姑诉说着路途艰辛，眼中隐有泪光。

佟二爷沉默听着，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却时不时落在略显拘谨的章怀印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院中早己热闹非凡。关洪兰撒玉米诱鸡，鸡却机灵得很，一把没抓着。佟玉武拿了根长竹竿，眼疾手快一拨一压，关洪兰立刻扑上去擒住。夫妻俩配合默契，拎着扑棱的鸡向西堂屋（厨房）走去。佟玉林则拿着大扫帚，清理着鸡飞狗跳后留下的狼藉。

前门“吱嘎哐当”再响，门洞里走出两人，正是金淑珍和她爹金福堂。金老爷子头戴瓜皮小帽，长褂脸，一撮山羊胡精神抖擞，腰板挺首，扎着腿带，圆口千层底鞋步履稳健，全然不似年过花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