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亲人间的聚散忧思

“爹爹来了！”佟玉林高声招呼，既是迎客，也是报信。他顺手接过金淑珍手里的鱼，走向厨房。机灵的小妹秀兰己飞跑进屋报信：“爹！金大爷到啦！”

佟二爷闻声立刻趿鞋下炕，佟文栋，傅文、章怀印、佟玉姑紧随其后迎出屋。佟二爷满面笑容，大步上前，一把握住金福堂的手：“金大哥！可把你盼来了！”力道十足。随即侧身向章怀印介绍：“怀印，这是你金大爷，淑珍的娘家爹。”章怀印恭敬行礼：“金大爷好。”佟玉姑也盈盈一福。

金淑珍道：“爹，您和叔他们进屋说话，我去帮大嫂。”众人重新入屋落座。

金福堂捋着山羊胡，感慨万千：“文栋他们这一走……怕是有小有十几年了吧？”话语中带着悠远的追忆。

佟二爷眼神微黯：“是啊，走时玉姑才这么高点儿……”他用手比划着。

佟玉姑轻声道：“二叔，侄女今年二十西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金福堂的目光落在章怀印身上，又转向佟玉姑，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探询：“这一路……可还顺当？关外不比关内，道上……不太平呐。”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恰在此时，秀兰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爹，大嫂说饭得好了！”

佟二爷哈哈一笑，冲散了金福堂话中那点凝重：“好！金大哥，走，咱们先去放放水，回来好好喝几盅，给大哥，怀印和玉姑接风洗尘！”他拍了拍金福堂的肩，又转向章怀印，眼神深处，那抹审视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院中那只黄狗未曾散尽的低吼。

佟二爷、金福堂与章怀印等人净了手，回到暖意融融的东屋。八仙桌己摆好，关洪兰正手脚麻利地布着碗筷酒盅。

“玉武！”佟二爷中气十足地唤道，“把我封存的，邓家烧锅那高粱小烧提来！”佟玉武应声而入，左手拎着个蒙古式的大扁皮酒囊，右手端一盆热水，盆里温着个锡壶。

关洪兰紧随其后，端来两盘硬菜：一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炖松花江鱼，一盆油亮的小鸡炖榛蘑。金淑珍也端着木盘进来，放下酸菜白肉炖粉条和一碟切好的流油咸鸭蛋。灶间的烟火气与菜肴的香气交织，盈满了屋子。

玉武摆好酒盅，一一斟满那烫热了的、辛辣醇厚的高粱酒。佟二爷环视一周：“玉林呢？都自家人，上炕！”章怀印也抬手示意。佟玉林应声上炕落座。

佟文栋和金福堂坐在炕里。佟二爷率先举杯，红光满面：“今儿是怀印头回登门，金大哥，咱们走一个！”众人举杯相碰，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暖了身子，也松了话匣……。

金福堂捋着山羊胡，眯眼看了看窗纸透进的渐暗天光，放下酒杯：“这酒……就到此吧，天可不早了。”

“哎，金大哥！”佟二爷按住他，“最后一杯！玉武，满上！难得齐聚，酒逢知己千杯少！”众人笑着饮尽杯中酒。金福堂这才吩咐：“老大家的，盛饭吧。”关洪兰利索地给大家盛上热腾腾的小米饭。

饭毕，金福堂起身告辞。金淑珍道：“玉林，送爹爹回去。”佟玉林忙下地伺候岳丈穿鞋。众人送至大门外，看着玉林陪着金福堂稳健的身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东街尽头。

折回院内，佟二爷对佟玉武吩咐：“玉武，把前院西屋炕烧热乎了，拾掇干净，让你大伯和怀印住。”众人回到东屋，佟二爷又道：“老二家的，沏壶酽茶来。”佟玉姑忙起身：“她们吃饭呢，我去吧。”二婶傅文按住她：“你不熟，我去。”转身去了灶房。

屋里一时安静。佟玉姑望向二叔，带着晚辈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二叔，我原先那位二婶……是怎么去的？您真是有福气，又娶了这么年轻漂亮的二婶。”话问得轻巧，目光却紧紧锁在佟二爷脸上。

佟二爷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几分，捻着烟锅的手指顿住。他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岁月的钝痛：“唉……别提了。那年你们前脚走，后脚第二年，你原先的二婶生你三弟……月子里看着都好好的，眼瞅着快满月了，也就二十六七天头上……突然发了高热……”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请人看了，说是产后受了邪风，得了‘月子病’……”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白日里的喧嚣与此刻的静默形成鲜明对比，死亡的阴影即使在团聚的温暖中也悄然弥散，提醒着生命无常。

夜深了。

浓重的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了佟家大院，白日里的热闹彻底沉入寂静。前院西屋的炕己烧得温热，章怀印歇下了。

而东屋的炕头上，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佟文梁、佟文栋和佟玉姑三人身上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幅沉默而心事重重的皮影戏。

佟玉姑坐在暖炕上，身体却微微发冷。她终于卸下了白日的强颜欢笑，将积压心底的苦楚和盘托出。声音低沉而破碎，讲述着丈夫赛音的猝然离世，公婆如何狠心夺走了她唯一的骨肉，万念俱灰之下，她才不得不踏上这千里归乡之路。

佟文栋听着，眼中是深切的痛惜；佟文梁则眉头紧锁，烟锅里的火光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明明灭灭。

佟文梁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侄女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语气是斩钉截铁的承诺：“孩子，别怕！到了家，天塌下来有二叔和你阿玛顶着！往后，佟家就是你一辈子的倚仗，再没人能欺你半分！”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未来。佟文栋看着侄女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温言道：“玉姑，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得有个打算。”

佟玉姑茫然地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迷雾：“阿玛，二叔……我心里头乱得很，真不知该咋办。”

这时，佟文梁磕了磕烟锅，目光锐利地看向侄女，单刀首入：“玉姑，你跟二叔透个底，这一路跟章怀印处下来，你觉得这人……咋样？”

佟玉姑心头猛地一跳，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崎岖山路上他伸来的有力臂膀，风雪交加时他默默挡在前面的背影，生病时他彻夜不眠的守候……一股暖流冲散了心头的寒意。她垂下眼睑，声音轻而坚定：“二叔，怀印……是个顶好顶实诚的人。这一路……多亏了他，事事想得周全，处处护着我……没有他，我怕是走不到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