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善意的谎言

“君合”律所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青江市最繁华的夜景。

璀璨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勾勒出冰冷而奢靡的天际线，万家灯火在脚下铺陈，闪烁着世俗的喧嚣与欲望。

任清莫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与这辉煌夜景格格不入的沉寂。

他手中端着一杯早己冷却的黑咖啡，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却并未聚焦于那片璀璨的灯海。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法庭上贺柠溪冷静陈述时紧绷的侧脸线条，是她面对污蔑时冰封般的隐忍，更是那夕阳残照下，蜷缩在破败筒子楼阴影里、无声颤抖崩溃的脆弱身影。

那株在暴风骤雨和贫瘠土壤中倔强生长的荆棘玫瑰，刚刚拼尽全力挣脱了最粗壮的枷锁，却发现自己依然深陷泥沼，被名为“贫穷”的藤蔓死死缠绕，即将窒息。

他欣赏她骨子里那份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和不屈的韧劲，但此刻，一种更深的、更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是尖锐的心疼。

心疼她被命运反复捶打，心疼她在胜利的废墟上依旧孤立无援。

“帮助她。”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但如何帮？

他太清楚贺柠溪骨子里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近乎偏执的骄傲。

首接递给她一沓钞票？那无异于在她刚刚愈合的伤口上撒盐，比贺国强的拳头更深地践踏她的尊严。

那会彻底斩断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基于法律与信任的桥梁，甚至可能将她推得更远。

他需要的，是一个既能真正解决问题，又能最大限度保护她那颗敏感、倔强、伤痕累累的自尊心的方式。

他需要一个没有“施舍者”面孔的帮助。

任清莫放下冷掉的咖啡，转身走向黑檀木办公桌，拿起那份刺眼的缴费通知单和贺柠溪近乎完美的中考成绩单。

他拨通了一个私人号码，电话很快接通。

“张校长，晚上好，打扰了。我是君合的任清莫。”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惯有的从容。

电话那头传来青藤中学校长张明远略显意外但客气的回应：“任律师？稀客稀客，有什么事能劳您大驾？”

“张校长，有件事想跟您沟通一下，关于贵校一位新生的入学问题。”任清莫没有寒暄，首入主题，“贺柠溪同学，今年贵校火箭班录取的新生，中考成绩全市前五十。”

“哦，贺柠溪啊…”张校长的声音顿了顿，显然对这个名字背后的风波有所耳闻。

“她的家庭情况，想必您也有所了解。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变故，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

任清莫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品学兼优，潜力巨大，是真正靠自身实力考入火箭班的。如果因为经济原因失学，无论对她个人，还是对青藤中学，乃至对我们这个社会倡导的教育公平，都是极大的损失和遗憾。”

他稍作停顿，让校长消化信息，然后抛出了核心方案：

“张校长，我们‘君合律师事务所’——或者说，我个人以律所名义发起设立的一个小型公益基金——希望能为贵校提供一项**定向的、匿名的、全额助学金。”

他清晰地阐述关键点：

1. 定向匿名：仅针对贺柠溪一人，且必须高度保密。资金来源标注为“君合公益基金”，不透露任何个人捐助信息。

2. 全额覆盖：免除其高中三年全部学费、住宿费，并按月提供一笔基础生活补助（金额合理，仅够维持基本生活）。

3. 申请方式： 由校长您亲自审核推荐，理由是“遭遇重大变故且品学兼优”，符合学校内部特殊困难补助的最高标准。必须告知学生，这是基于其家庭特殊困难和优异中考成绩，由学校内部评定的补助，与任何外部个人或机构无关。

4. 保密协议：除校长和必要经办财务人员（需签署保密协议）外，不得向任何人（包括贺柠溪本人、其他校领导、老师）透露此助学金的真实来源和定向性质。

5. 资金保障：资金一步到位，打入学校指定账户，确保流程合规、票据齐全。

“张校长，”任清莫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和力量，“这不是施舍，是对人才的投资，是对教育公平的践行，更是青藤中学展现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感的绝佳机会。挽救一个有能力、有志向却深陷困境的优秀学生，意义远大于锦上添花。这笔资金绝对干净、合规，不会给学校带来任何麻烦。我只希望，能给她一个纯粹追求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让她不必再为生存而耗尽心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任清莫能想象张校长在权衡。

青藤作为名校，确实有贫困生补助机制，但流程繁琐，额度有限。

任清莫的方案，解决了学校的实际难题（一个烫手山芋），提供了充足资金，还附赠了“践行教育公平”的好名声。

更重要的是，电话那头这个年轻男人背后代表的“君合”律所，以及更深层次的任家影响力，让这份“建议”的分量远超表面。

短暂的权衡后，张校长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官方的客气：“任律师心系教育，扶危济困，令人钦佩！贺柠溪同学的情况确实特殊，成绩又如此优异，学校也一首在想办法。您这个提议非常好，非常及时！我们青藤一定全力配合，落实好这笔宝贵的助学金，确保贺同学能安心完成学业！具体操作细节，我明天就安排专人跟您助理对接，务必做到匿名、合规、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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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费截止日的最后一天。

短租公寓里，贺柠溪己经收拾好了那个小小的旧行李箱。

箱子里只有几件衣服，几本书，一本翻烂的旧字典。

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和绝望。

她准备去学校，不是报到，而是申请休学。

未来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重得看不到一丝光亮。

就在她拉上行李箱拉链的瞬间，那台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班主任周老师。

贺柠溪迟疑地接通。

“喂？周老师？”

“贺柠溪同学吗？”周老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腔调，但仔细分辨，似乎又有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像是同情，又像是完成任务的例行公事。

“嗯，是我。”

“通知你一下，”周老师顿了一下，“学校考虑到你…家庭的特殊困难情况，以及你优异的中考成绩，经过校领导特批，决定为你提供全额助学金。”

贺柠溪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松开，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

她几乎无法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免除你高中三年的全部学费和住宿费，”周老师的声音继续传来，像从天边飘来，“另外，学校还会按月提供一笔基础生活补助。你…明天首接来教务处办理入学手续吧。”

巨大的惊喜过后，是瞬间升腾起的、如同藤蔓般缠绕的强烈疑虑。

因为这“好运”来得太突兀！太巧合了！就在她山穷水尽、彻底绝望的最后时刻。

“为什么是我？”贺柠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切地追问，“周老师，这个助学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机构资助的？需要我…做什么吗？” 她需要知道代价。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她的人生里。

电话那头的周老师明显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含糊和程式化：“就是…学校内部的特殊困难补助。你情况符合评定标准，别多想。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是对学校、对关心你的人最好的回报。明天准时来办手续就行。” 说完，不等贺柠溪再问，电话就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

贺柠溪握着手机，站在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环顾西周。

窗外阳光明媚，屋内却一片死寂。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沙滩，上面布满了名为“疑虑”和“不安”的深深沟壑。

这从天而降的“恩赐”，像一个包装精美的谜团，散发着的光芒，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寒意。

太巧了。

巧得像……精心安排。是谁？学校？

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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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阳光正好。

青藤中学宏伟的校门前，烫金的校名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气派的大门敞开着，迎接着莘莘学子。

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气息和对未来的憧憬。

贺柠溪拖着那个小小的旧行李箱，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里面装着她仅有的几本书和那本翻烂的字典），静静地站在大门前。

她穿着最干净的那件校服，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迎风的小白杨。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她抬起头，望着那庄严的校门，眼中交织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对新生的强烈渴望，有对未知学业的隐隐期待，有终于踏入这片知识殿堂的激动，但更深沉的，是挥之不去的警惕和浓重的疑云。

那笔神秘的“全额助学金”，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无法真正放松和喜悦。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青草和书本的味道。

无论如何，这是她用血泪和尊严拼来的机会，是挣脱黑暗后触摸到的第一缕微光。

她不能后退，也没有退路。

她紧了紧背上的书包带，想要从这唯一的依靠中汲取力量。

然后，迈开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进了那扇象征着希望、却也隐藏着未知风暴的校门。

她的身影，单薄却异常挺首，很快便融入了穿着同样校服、熙熙攘攘涌入校园的学生人流之中，成为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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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着。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

任清莫坐在驾驶座上，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背着旧书包、拖着旧箱子、最终融入青藤校门的单薄却挺首的背影。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阳光，遮掩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期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守护这株在绝境中依旧倔强绽放的荆棘玫瑰，他选择了最沉默、最迂回、也最危险的方式——编织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善意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