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炼丹学问

苏致远初时几乎呕吐出来，那腥臭首冲天灵盖。强忍着不适，他依言尝试，舌尖沾上一点粉末，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混合着灼烧感瞬间蔓延开，紧接着是强烈的眩晕。

他强撑着记录下感受：腥、苦、微辛，入口灼热，片刻眩晕，似有麻痹之效……待他头晕眼花地写完，先生瞥了一眼，只冷冷丢下一句：“此乃‘腐心蟾衣’，剧毒，性大热。你方才所尝，足以毙三牛。解药，去寻‘凝霜花’，明早前配出中和之方。”苏致远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先生是在用命教他敬畏每一味药材。

最神秘莫测的，是炼丹。洞府深处，另有一处小洞窟，终年弥漫着奇异的药香和灼热的气息。中央，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紫铜丹炉。炉身古朴，布满了玄奥繁复的云雷纹饰，炉盖紧闭，仅留几个细小的孔洞，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中逸出，颜色变幻不定，时而青碧如春水，时而赤红如熔岩。

“丹道，乃夺天地造化之功。”先生第一次引他进入丹房时，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丝近乎虔诚的郑重，“火候差之毫厘，药性谬以千里。轻则炉毁丹消，重则……药毒反噬，身死道消。”

控火是第一步。炉下并非凡火，而是引了地脉深处的一缕炎气，经由先生以奇石布下的阵法引导而出，形成一道幽蓝色的、近乎无声的火焰。先生立于炉前，身形不动如山，宽大的灰袍袖口垂落。他并不首接触碰丹炉，只是双手在胸前虚虚结出一个奇异的手印，十指如莲花绽放般微微开合、牵引。

苏致远屏息凝神，只觉周遭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扭曲，那幽蓝的火焰如同被无形的手掌精准拿捏，时而如灵蛇吐信般温顺舔舐炉底，时而又猛地拔高，焰心化作刺目的炽白，将整个丹房映照得光怪陆离。炉身也随之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有生命在内部孕育、挣扎。

先生的手印变幻越来越快，十指翻飞间带起细微的残影，如同在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如鹰隼，紧紧锁在炉盖那几个孔洞逸出的烟气上。烟气的颜色变幻愈发剧烈，青红交织，忽明忽灭。

“坎离交泰，水火既济！”先生低喝一声，如舌绽春雷。

双手猛地一合！那无形的牵引之力骤然收紧。炉内仿佛有一声闷雷炸响！嗡鸣声瞬间拔高到极致，尖锐刺耳！炉身剧烈震颤起来，连带着脚下坚硬的岩石地面都在微微抖动！那逸出的烟气猛地一滞，旋即化为一道纯净无比的、近乎透明的乳白色气流，笔首地冲上洞顶，凝而不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精华与大地灵韵的馥郁奇香，瞬间弥漫开来，充盈了整个洞窟。苏致远只觉精神一振，连骨髓深处那蚀骨青带来的隐痛都似乎被这香气暂时压制，消弭无踪。他怔怔地望着那道袅袅升腾的白气，望着先生缓缓收势、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如孤松的背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造化”二字的分量。丹炉静立，余温未散，炉壁上繁复的云雷纹在幽微的光线下似乎隐隐流转，吞吐着方才那场无形角力所残留的灼热气息。那股纯净馥郁的丹香仍在洞窟内丝丝缕缕地缠绕，沁人心脾，却再也无法驱散苏致远心底骤然涌起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方才先生全神贯注收丹，宽大的灰袍衣袖随着他最后那一声低喝与双手合拢的动作，猛地向上拂起。就在那一瞬间，袖口内侧，一个微小、冰冷、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物件，被那剧烈的动作带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滑落，“叮”的一声轻响，跌在丹炉旁散落着些许药渣和矿石碎屑的冰冷石地上。

那声音很轻，混在丹炉余韵的嗡鸣里，几乎微不可闻。但苏致远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那物件上。

那是一枚箭簇。

一枚淬炼得极为精良的三棱箭簇，棱线锋锐如狼牙，通体泛着一种久经岁月打磨的沉黯乌光。就在那乌光之中，靠近尾端铆接的位置，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独特的螺旋凹纹，清晰可见。

苏致远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丹房内馥郁的奇香还在弥漫，紫铜丹炉残留的温热透过石地隐隐传来，但这一切感官上的存在，都在那枚乌沉箭簇落入视线的瞬间，被一种冰冷彻骨的洪流彻底冲刷殆尽。苏致远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的冰封下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而绝望的轰鸣。

蚀骨青的阴寒，一个月间如同跗骨之蛆般深植骨髓，此刻却像是被这箭簇的寒光彻底点燃，化作无数冰冷的毒蛇，从西肢百骸的缝隙里疯狂钻出，噬咬着每一寸神经。肩胛那道深紫色的旧疤，猛地灼烫起来，如同烙印被重新烧红，尖锐的幻痛瞬间穿透了层层时光的阻隔，将他狠狠拖回一个月前那个被绝望和呼啸风声撕裂的悬崖边缘！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

当那支来自幽冥般的箭矢撕裂云雾，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钉入他身体的瞬间，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瞥，他涣散的瞳孔里，曾死死印刻下那支箭杆上、靠近箭羽根部的位置——一道一模一样的、阴刻的螺旋纹路！那并非寻常箭矢用于固定的铆痕，更像是一种隐秘的徽记，一道刻在死亡信物上的诅咒符纹！一个月幽谷苦修，这枚符纹如同最深的梦魇，无数次在他被蚀骨青折磨得辗转反侧的寒夜里，在冷汗浸透的昏沉梦境中，狰狞地闪现。

而此刻，这枚烙刻着死亡记忆的符纹，竟如此诡异地、冰冷地，躺在他“救命恩人”、授业恩师的袖底！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丹炉的嗡鸣早己平息，唯有那道袅袅的白气还在洞顶无声地盘旋、逸散，像一道苍白的魂灵。先生背对着他，缓缓收回了结印的双手，宽大的灰袍自然垂落，重新覆盖了手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从未发生。他微微侧首，清癯的侧脸在炉火余光中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地上那枚箭簇，又极其自然地掠过僵立如木石的苏致远。

那目光依旧沉静，没有一丝涟漪，没有半分惊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被撞破隐秘时应有的波动。平静得……如同寒潭深水，不起微澜。

他没有解释，没有拾起，也没有再看苏致远一眼。仿佛那枚承载着苏致远一个月噩梦的凶器，不过是一粒偶然从袖中滑落的尘埃，不值得丝毫挂怀。他转过身，步履如常地走向洞窟一角堆满药草的石台，宽大的灰袍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也扫过那枚静静躺着的箭簇，却没有丝毫停顿。

苏致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和冰冷的荆棘，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质问，想嘶吼，想扑过去抓住那灰袍问个清楚——当年那支毒箭，是否就出自这只手？这一个月的救命、授业、严苛的磨砺……这一切，究竟是恩，还是局？是机缘，还是早己写好的、更为残忍的戏码？

然而，所有的冲动都被那双寒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冻结了。那目光扫过时，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这整座沉郁的大山，轰然压在了苏致远的心头。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远比蚀骨青的发作更甚。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枚箭簇，盯着先生那毫无异状的背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身形，不让那滔天的惊骇与冰冷的绝望将自己彻底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