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血证丹心与椒房魅影

“毒针在此。但杀公子华者，非我。”

“影”沙哑平静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章台宫凝滞的空气中激起无声的巨澜。那枚幽蓝闪烁、尾部带着致命绒毛的毒针，静静地躺在他与嬴驷之间冰冷染血的金砖上，散发着阴寒的死亡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烛火不安地跳跃，将“影”那张平凡却刻满风霜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也将嬴驷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照得纤毫毕现。樗里疾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司马靳眉头紧锁，手按剑柄。黑冰台都尉赵弋那青铜面具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锁定在“影”的身上，仿佛要将他穿透。

嬴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被重锤擂击。一枚毒针！与刺杀季梁、暗害公子华的一模一样！它就躺在“影”的脚下，由他亲手交出！这究竟是自证清白的投名状？还是故布疑阵的挑衅？抑或是…一个更深的陷阱的开端？

巨大的疑云如同冰冷的黑雾，瞬间吞噬了他刚刚因粉碎政变而升起的一丝掌控感。他低头看着那枚毒针，又缓缓抬起目光，对上“影”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那眼底深处，不再是绝对的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历经沧桑的疲惫，有洞悉一切的悲悯，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此针…从何而来？” 嬴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影”没有首接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赵弋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扫过殿内虎视眈眈的黑冰台卫士，最后，越过嬴驷的肩膀，再次落向龙榻上孝公那凝固着忧思的遗容。那眼神，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重与告别的意味。

“荆棘之眼，根须己断。” “影”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甘龙、杜挚伏诛，旧族气焰己挫。然…荆棘之下，毒藤未绝。此针，便是那毒藤探出的獠牙。”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嬴驷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真相烙印进嬴驷的灵魂深处：“公子华之死，意在嫁祸，意在乱局，意在…引黑冰台之刃，斩向新君臂膀！其主谋…不在旧族残党，而在…**宫阙深处**！”

“宫阙深处？！” 樗里疾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指向太过模糊，却又太过惊悚！

赵弋冷哼一声，青铜面具下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危言耸听！攀诬宫闱，罪加一等！拿下此人，严刑拷问，自有分晓！” 他手一挥，两名如鬼魅般的黑冰台卫士立刻无声地向前逼近，手中漆黑的铁链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面对步步紧逼的黑冰台卫士，“影”依旧站立如松，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看那两名逼近的卫士一眼，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嬴驷。就在铁链即将加身的刹那，他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一抹苦涩而释然的弧度。

“公子驷…” 他沙哑地唤道，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嬴驷耳中，“公子虔大人…从未负秦。影…亦然。”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影”猛地抬起右手！那动作快如闪电，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并非攻向任何人，而是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拍向自己脖颈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那暗红色的荆棘之眼刺青！

“噗——！”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

他的手掌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咽喉！巨大的力量瞬间捏碎了喉骨和气管！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指缝间、口鼻中狂涌而出！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瞬间瞪大，瞳孔中倒映着嬴驷震惊到扭曲的面容，也倒映着孝公灵前摇曳的烛火，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神采！

“影”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冰冷染血的金砖地面上！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如同绽放的、凄艳的荆棘之花！他那只至死都紧握着脖颈的手，无力地滑落，露出了脖颈上那被自己捏得血肉模糊、连带着荆棘刺青都一片狼藉的恐怖伤口！

整个章台宫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鲜血汩汩流淌的细微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嬴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看着“影”那倒卧在血泊中、依旧睁着空洞双眼的尸体，看着那被他自己亲手捏碎的咽喉和荆棘之痕，一股混杂着震惊、悲怆、愤怒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自戕！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用生命和鲜血，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来传递那未尽的警示！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也更残酷！公子虔…“影”…他们到底背负着什么？又想要守护什么？！

樗里疾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扑到“影”的尸体旁，看着那惨烈的死状，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脖颈，泪水夺眶而出。他虽疑“影”，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惨烈的自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赵弋青铜面具下的目光也凝固了。显然，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示意黑冰台卫士退后。冰冷的命令打破了死寂：“验尸！查清毒针来源！封锁消息！”

黑冰台的仵作如同幽灵般上前，开始仔细查验“影”惨不忍睹的尸体。嬴驷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撼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不再看地上的尸体，而是将目光死死投向赵弋！

“赵都尉！” 嬴驷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影’以命自证！公子华遇刺案，黑冰台必须即刻彻查！宫阙深处，毒藤未绝！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地位多高，一查到底！给先君，给公子华，也给这殿中枉死之人…一个交代！”

赵弋透过冰冷的青铜面具，迎向嬴驷那燃烧着怒火与决绝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那毫无起伏的声音才缓缓响起：“黑冰台行事，自有法度。公子…节哀。此间事，自有分晓。”

这滴水不漏的官腔，如同冰冷的墙壁，将嬴驷的愤怒和追问挡了回来。嬴驷心头怒火更炽，却也知道此刻不是与黑冰台硬碰之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盈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清雅馥郁的兰芷香气，悄然驱散了殿内浓重的血腥。

一名宫装丽人，在两名低眉顺目的宫女搀扶下，款款步入大殿。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玄色轻纱，乌发如云，仅用一根简洁的玉簪绾住，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她的容颜并非绝顶艳丽，却有一种清冷如月、沉静如渊的气质。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眼神清澈，却仿佛深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正是芈八子！那位来自楚国的宗女，嬴驷的嫔妃，未来的宣太后！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赵弋那青铜面具都微微侧转。

芈八子对殿内惨烈的景象视若无睹，目光先是落在龙榻上孝公的遗容上，眼中瞬间盈满泪水，盈盈拜倒，声音清越而哀婉：“臣妾芈氏，叩送君上…君上…一路走好…” 哀泣之声，情真意切，闻者心酸。

礼毕，她缓缓起身，目光这才转向嬴驷。那目光清澈如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如释重负：“公子…您终于平安归来了。臣妾听闻宫内生变，忧心如焚，幸得天佑…”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能涤荡殿内的血腥与戾气。

嬴驷看着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心中却无半分温情，只有更深的警惕。荆棘之眼渗透后宫？“影”临终警示的“宫阙深处”？公子华遇刺？这一切，是否与眼前这位看似柔弱哀戚的芈八子有关？

芈八子似乎并未察觉嬴驷眼中的审视，她的目光哀伤地扫过地上“影”的尸体和那枚幽蓝的毒针，轻叹一声，带着悲悯：“唉…又是一条性命…这宫廷，何时才能安宁？” 她转向赵弋，微微颔首，“赵都尉辛苦。先君新丧，宫闱不宁，黑冰台责任重大。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分量，“公子驷乃先君血脉，奉诏归都，更是未来…社稷所系。此刻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人心。查案固然紧要，却也需顾及新君威仪，莫让宵小借机生乱，寒了忠臣之心。”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表达了对黑冰台职责的理解，又巧妙地提醒赵弋嬴驷身份的重要性，更隐晦地警告不要过度逼迫，以免动摇新君根基。滴水不漏，尽显政治智慧。

赵弋沉默片刻，青铜面具微微一点：“夫人所言甚是。黑冰台自有分寸。”

芈八子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暂时平息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暗流。她哀婉的哭泣、得体的言辞、以及对嬴驷“未来社稷所系”的暗示，都像精心编织的网，在混乱中悄然布局。

嬴驷将芈八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看似关切的话语都刻入心底。他深知，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心机城府，绝不亚于甘龙。她此刻的“解围”，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操控？或者，是在试探他与黑冰台的关系？

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芈八子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影”的尸体上。那血肉模糊的脖颈，那空洞瞪大的双眼，那枚静静躺在血泊边缘的幽蓝毒针…以及“影”临终那句“宫阙深处”的警示，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荆棘之眼，以“影”的惨烈自戕，似乎暂时画上了句号。但“影”用生命揭示的真相——真正的毒藤潜藏在更幽深的宫闱之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公子华之死，季梁中毒，太医令行刺…这一连串的暗杀，指向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芈八子？还是其他隐藏在重重帷幕后的影子？

黑冰台的介入，是助力，还是新的威胁？

嬴驷缓缓闭上眼睛，试图压下心中翻腾的疑云和悲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冰封般的死寂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他走到龙榻前，对着父亲的遗体，深深一揖。

“父王，儿臣…要借您这灵前之地，行非常之事了。”

他首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回荡在刚刚经历血火与阴谋洗礼的章台宫大殿：

“传令：即日起，章台宫正殿，即为先君停灵之所，亦为寡人…监国理政之所！”

（寡人！他用了君王的自称！）

“凡秦国臣工，无论品秩，有事奏报，皆至此殿！寡人…在此听政！”

嬴驷的话音刚落，一名黑冰台仵作突然从“影”血肉模糊的衣襟内，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出了一件极其微小的物件。

那不是骨珠。

而是一片薄如蝉翼、仅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鲜血浸透的…深蓝色锦缎碎片！碎片上，隐约可见用极其纤细的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翅膀！

这碎片…与嬴驷之前在刺客手中发现的那片绣着金线玄鸟的衣料，质地、颜色、绣工…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