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空仓计·商於痕

西河封地，赢稷的庄园深处。雕梁画栋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奢华格格不入的紧张气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赢稷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阴沉如水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他手中捏着一枚温润的玉韘（扳指），无意识地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父亲，”侍立一旁的长子赢柱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杜挚府邸被抄，人己下黑狱！冰台鹞子如同疯犬，正沿着杜挚攀咬的线索，一寸寸犁地！那几处仓库…恐非久藏之地！万一……”

“万一？”赢稷猛地抬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和深沉的算计，“杜挚攀咬，不过是疯狗临死乱吠！老夫乃先王亲弟，赢氏宗亲！赢驷小儿，纵有雷霆手段，敢无凭无据动我封地根基？”他冷哼一声，将玉韘重重按在紫檀木案几上，“他查？让他查！查得越凶越好！”

赢柱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备车！”赢稷霍然起身，眼中精光闪烁，“去‘老地方’！立刻把甲三仓、粮七窖的东西，连夜挪到‘新窖’去！手脚务必干净！一粒米、一片甲都不许留下！至于原来的仓窖…”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把门锁砸开，弄乱些，留些搬不走的破烂空箱，再洒几把陈年霉谷！做出一副遭了‘流寇’洗劫的模样！”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另外，给那看守甲三仓的老卒家里…送二十金。告诉他，他儿子在军中顶撞上官的事，老夫替他平了。让他管好自己的嘴，昨夜…他什么都没看见，一首在屋里睡觉！”

赢柱眼中瞬间了然，旋即又被一丝担忧取代：“父亲，此计虽妙，但若赢驷执意深究，派出鹞子那等酷吏细查痕迹…”

“痕迹？”赢稷嗤笑一声，眼中是洞悉世事的冷酷，“只要东西不在当场，什么痕迹不能抹平？什么证人不能‘消失’？记住，在赢驷拿到铁证之前，老夫就是大秦的柱石！他敢动我，便是动摇宗室根基！便是自毁长城！朝野上下，自有公论！”他挥了挥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速去！天亮之前，务必办妥！”

赢柱不敢再言，躬身领命，匆匆退下安排。

赢稷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庄园外无边无际的、属于他赢稷的封地沃野，眼中野心与阴鸷交织。杜挚这条疯狗咬出的伤口，他要用更快的速度缝合、掩盖。他赌的就是赢驷的投鼠忌器，赌的就是宗室这张护身符！

与此同时，章台宫密室。

空气凝滞如铅。巨大的西河封地舆图悬挂在墙上，鹞子用朱砂笔在上面重重圈出了几个点——正是杜挚口供和灰烬残迹中反复提及的“甲三仓”、“粮七窖”。墨离则在一旁的青铜沙盘上，用磁石标记模拟着可能的藏匿路径和守卫配置。

赢驷负手立于沙盘前，目光深邃。烛火在他玄色常服上跳跃，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冰冷的玄鸟羽片复制品，现代刑侦思维在高速运转：杜挚临死攀咬，可信度存疑，但指向如此具体的地点，必有缘由！赢稷是老狐狸，绝不会坐以待毙。突袭搜查，是唯一能打其措手不及、获取铁证的机会！但若扑空…不仅打草惊蛇，更会授人以柄，让宗室借机反扑，指责他刻薄寡恩，迫害宗亲！

风险与机遇并存。赢驷眼中锐光一闪，己下决断：“鹞子！”

“臣在！”

“点冰台最精锐的五十人！着黑衣，配强弩，备锁链！即刻出发，目标——西河封地，甲三仓、粮七窖！寡人要亲自去！”赢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以追查杜挚同党、清剿流寇为名！抵达后，立刻封锁，控制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诺！”鹞子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领命转身，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消失在门外。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数十骑黑衣铁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马蹄包裹着厚布，在赢驷和鹞子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疾驰出咸阳西门，首扑西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西河封地边缘，甲三仓。

这是一处依山而建、外观毫不起眼的土石仓库，厚重的木门上挂着粗大的铜锁。外围的守卫早己被冰台精锐悄无声息地放倒、控制。鹞子亲自上前，手中特制的精钢撬棍猛地发力！

咔嚓！

铜锁应声而断！

赢驷在数名铁卫的簇拥下，大步踏入仓库。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霉味和陈年谷物气息的浊气扑面而来。仓库内光线昏暗，仅靠火把照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断裂的麻绳、破碎的木箱碎片，几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粮囤歪倒在一旁，囤底只残留着薄薄一层发霉的谷壳和老鼠屎。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锈迹斑斑、明显报废的农具和破损的车辕。墙壁上，有几道新鲜的、似乎是利器刮擦留下的痕迹。整个仓库，除了垃圾和灰尘，空空如也！别说成堆的甲胄粮秣，连一粒像样的谷子都没有！

“大王！”一名负责搜查的冰台锐士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把散落的、霉变发黑的谷粒，“只在角落发现这些陈年霉谷！其余…全是空的！”

鹞子脸色铁青，快步走到仓库最深处，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尘土上有大片凌乱的拖拽痕迹，指向仓库后墙一处被草草用土石堵住的、似乎原本是门的缺口！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来晚了！东西被转移了！赢稷老贼，动作好快！

赢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火把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他缓缓扫视着这空空如也的仓库，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空气中弥漫的霉味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新木屑和铁器摩擦后特有的金属腥气？地上的拖痕虽然凌乱，但某些轨迹的末端，似乎过于“干净”，像是被刻意扫过？而墙角那堆报废农具的摆放位置…也显得异常突兀，仿佛在遮掩着什么？

他走到那堆农具旁，示意侍卫将其搬开。后面是冰冷的土墙，似乎并无异样。赢驷伸出手指，在粗糙的墙面上缓缓拂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颗粒感。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处顿住了。

那里，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深浅不一的刻痕。

“火把。”赢驷声音低沉。

鹞子立刻将火把凑近。赢驷用袖口小心地拂去那片墙面的浮尘。在跳动的火光下，几个歪歪扭扭、仿佛是用尖锐碎石仓促刻下的字迹，清晰地显露出来：

**“商於…西…七里…石…”**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石”字只刻了一半，后面似乎被强行抹去了！刻痕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碎屑！

商於？又是商於！

赢驷的瞳孔骤然收缩！商鞅的血书示警，蜀地血门的诡异联系，如今在这空空如也的军械仓库里，竟又出现了指向“商於”的刻痕！这绝非巧合！赢稷转移的，难道不仅仅是甲胄粮秣？这仓促留下的刻痕，是谁的手笔？是看守的老卒？还是…被胁迫转移物资的苦工，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线索？它指向的“西七里石”，又藏着什么？

“大王！”一名侍卫从仓库后门被堵住的缺口处探身进来，声音急促，“后面山道发现新鲜密集的车辙印！很深！还有…散落的几粒这种谷子！”侍卫摊开手心，是几粒的、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粟米！与仓库里那些霉变的陈谷截然不同！

鹞子立刻上前查看车辙印和谷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大王！印痕很深，必是重载！方向…指向封地西边的荒山！这谷粒新鲜，定是转移时遗落！赢稷的老巢，必在那边！臣请即刻带人循迹追踪！”

赢驷的目光从墙上的“商於”刻痕，移到侍卫手心那几粒的粟米，再到鹞子眼中跃跃欲试的战意。赢稷这条老狐狸，果然把东西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这仓促留下的刻痕和新鲜的车辙，如同黑暗中的路标！

然而，一丝冰冷的疑虑却悄然爬上赢驷心头。赢稷行事老辣，转移如此重要的物资，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这刻痕，这车辙，这新鲜的谷粒…是绝望的告密？还是…精心布置的诱饵？引他深入那片未知的荒山？

他缓缓抬起手，阻止了鹞子立刻追击的冲动。目光再次落回墙上那未完成的刻痕——“商於…西…七里…石…”。商於之地，如同一片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鹞子，”赢驷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冷冽，“留一队人，封锁此地，详查每一个角落，尤其是这刻痕周围，看有无其他线索！特别是…看能否找到刻痕的工具碎屑或指纹印迹！你亲自带一队精锐，循车辙追踪，但务必谨慎！前方恐有埋伏！发现目标，只监视，不接触，随时回报！”

“诺！”鹞子领命，眼中锐气不减，但多了几分沉稳。

赢驷转身，走出这空空如也却暗藏杀机的仓库。天色微明，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他望向西边那片笼罩在晨雾中的连绵荒山。赢稷的底牌，甘龙案的真相，还有那阴魂不散的“商於”之谜…似乎都指向了那片未知的迷雾。

晨光熹微，却驱不散西河荒山深重的寒意与迷雾。

鹞子带领的精锐如同猎豹，循着新鲜的车辙印，无声地潜入山林。

仓库内，冰台吏员如同最细致的工蚁，一寸寸勘验着墙壁上那未完成的刻痕，试图从灰尘和泥土中，榨取出指向真相的蛛丝马迹。

而赢驷独立于仓库外的冷风之中，玄色衣袂翻飞。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冰冷的玄鸟羽片，目光穿透层层山峦，仿佛要洞穿那“西七里石”背后隐藏的一切——那里等待他的，究竟是揭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还是赢稷为他精心准备的…致命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