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江梦碎

西岁那年的凌汛来得格外汹涌，浑浊的江水卷着断木碎石，如巨兽般吞噬了煸州城西的整片河滩。白瑜攥着祖母王氏的衣角，看着父母被浪头卷走时，父亲手中的船桨还在水面上划出最后一道弧光，母亲头上的银簪像一颗流星，瞬间没入泛黄的洪流。

“阿爹！阿娘！”他的哭喊被水声吞没，祖母死死拉住他的手，粗糙的掌心沾着泪和泥。茅屋外，浑浊的水线正一寸寸爬升，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啃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水势渐退，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土腥味。祖母抱着他爬出泥沼时，他看见自家的茅草屋己变成一个土包，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只剩半截树桩。

记忆中的画面突然一转，转眼就来到了白瑜6岁的时候，也是自己祖母去世的那年。

“小家伙，过来。”

一个女将军蹲下身，指尖拂开白瑜脸上的泥污。

“别怕。”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温柔，“你以后不是一个人了。”

又有一位女子走过来，月白色裙角沾着泥点，却蹲下身替白瑜系好散开的腰带：“小家伙，你愿意跟着我们吗？”

他瑟缩着，手指紧紧捏着衣角：“我……我......”

两位女子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心疼。

那年女镇国公白止刚从北狄凯旋，肩上还带着未愈的箭伤，却在看见这孩子时，忽然想起自己早逝的父母。

“以后你姓白，”白止伸手，掌心的薄茧擦过他的脸颊，“名瑜，玉之美者，与你白白胖胖的脸相配。”

另一位女子苏瑾将他抱起来，温度透过单衣传来：“阿瑜，以后我们便是你的家人。”

白瑜趴在苏瑾肩头，闻着她发间的木樨香，看着白止牵着马走在前面，玄甲的反光在泥泞中划出一道光。

他不知道，这道光会照亮他此后的人生，也不知道，那场吞噬父母的洪水，会在他心底埋下怎样的种子。

三更的梆子声透过窗棂，将白瑜从梦中拽回现实。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里衣，心口突突地跳，像要挣脱皮肉的束缚。身旁的夫人林晞婉翻了个身，锦被滑落，露出肩头细腻的肌肤。

他揉了揉眉心，梦里父母被卷走的场景仍在眼前晃动，江水的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这二十多年，同样的梦每月总会来一次，像准时的潮汐，拍打着记忆的堤岸。

“阿瑜哥哥？”林晞婉被他的动静吵醒，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怎么起这么早？”

她坐起身，披散的长发垂在胸前。白瑜避开她的目光，伸手去拿床边的衣袍：“做了个噩梦。”

“又是……煸州凌汛的事？”林晞婉的声音轻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锦被边缘，“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做碗安神汤？加你喜欢的茯神和莲子。”

白瑜穿好中衣，动作顿了顿。成婚半年，她总是这样，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却走不进他心里。

“不必了，郡主。”他系着腰带，语气客气得像对待陌生的同僚：“你多睡会儿，我去前院走走。”

林晞婉看着他挺首的背影，到了嘴边的“我陪你”又咽了回去。

“阿瑜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梦里……还怕吗？”

白瑜的手停在门闩上，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他想起白止教他练剑时说：“阿瑜，伤疤是战士的勋章，恐惧是懦夫的枷锁。”可有些恐惧，早己刻进骨髓。

“都过去了。”他拉开门，夜风卷着木樨香涌进来，吹乱林晞婉的发丝。

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她的目光隔绝在屋内。林晞婉望着空荡荡的床边，锦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却像隔着一层冰。

她想起小时候，他会把最大的糖画让给她，会在她摔倒时背着她跑三条街，会笑着说“等你长大”。

可现在，她长大了，也嫁给了他，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寒江。她伸手摸向枕边的木樨香囊，那是白瑜的养母亲手绣的，说能安神。可对她而言，这香气却总让她想起白瑜看她时，眼中那层化不开的疏离。

窗外的木樨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叶隙落在床幔上，像谁撒下的碎银。林晞婉重新躺下，将脸埋进枕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阿瑜哥哥，”她轻声呢喃：“我不想再等了。”

回答她的，只有三更天寂寥的梆子声，和远处禁卫军换岗的甲叶轻响。而那个她爱了十八年的人，此刻正站在庭院里，望着天边那颗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