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离意

戌时的梆子声刚过，白瑜的乌骓马踏过指挥使衙的最后一盏灯笼，他的玄甲肩章上还凝着雨水，伸手拂去时，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

进了国公府门时，他忽然想起养母白止今早托亲兵送来的信。

素白信笺上，她惯用的狼毫字迹透着力道：“明日休沐，带晞婉来别院赏木樨，你苏母亲炖了她爱吃的莲子羹。”

马缰勒得掌心发疼，他想起林晞婉及笄那年，在别院木樨树下说“阿瑜哥哥，以后每年花开我都来”。那时她扎着双丫髻，发间沾着花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辰。

“大人，夫人己在府中候着，说晚膳备了杏仁酥。”管家胡伯的声音打断思绪，老人的白须在灯笼光下微微颤动，“还说……是新学的方子，加了松子。”

白瑜翻身下马，眼底是看不清的情绪。

穿过月洞门，膳厅的烛火透过窗纸映出晃动的人影。林晞婉穿着月白色襦裙，坐在主位上，面前的青瓷碟里码着整齐的杏仁酥，撒着细碎的松子。

“回来了？”她抬眸，珍珠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却没了往日的雀跃，“用膳吧，菜还热着。”

白瑜解下披风，闻到浓郁的糕点香气时，他夹了一筷子糕点送入口中。

他想起指挥使衙里白止信上的话，正要开口说“明日去别院”，却见林晞婉放下象牙筷子，发出清响。

“阿瑜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我们和离吧。”

瓷勺撞在碗沿的声音骤然响起，胡伯端着汤盅的手一抖，热汤溅出几滴，林晞婉的丫鬟碧玉此刻指尖也紧紧的捏紧盘子，不敢吭一声。

白瑜抬眼，看见林晞婉垂着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指尖却紧紧攥着帕子，此刻己经被捏得变了形。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案上的杏仁酥还一点没动，甜香混着松子的焦香，却像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口发闷。

林晞婉抬起头，眼眶泛红，却没落泪：“我说，和离。”

她顿了顿，指腹划过青瓷碟边缘，“成婚半年，我知道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爱。这桩婚事，不过是皇舅父看在父亲和白母亲的情分上赐的，你我……本就不该勉强。”

白瑜想起大婚那晚，他在喜帐外站了一夜，听着她在里面压抑的啜泣。

“我曾以为，”林晞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用时间总能把你的心捂热。我学做你爱吃的杏仁酥，替你抄兵书，连熏香都换成你苏母亲常用的木樨味……可我忘了，你是块冰，捂不热的。”

窗外的木樨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叶隙落在她发间，珍珠步摇微微晃动。

白瑜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爬树替西岁的她够风筝，摔下来蹭破膝盖，却咧着嘴笑：“婉儿妹妹，你看，我拿到了！”那时他背着她跑，觉得她像团暖烘烘的小火炉。

“我累了，阿瑜哥哥。”她忽然笑了，眼泪却落下来，“皇家郡主的身份，右将军女儿的体面，我都不要了。你我之间，不该是这样隔着千山万水的相敬如宾。”

胡伯在一旁看得揪心，张了张嘴想劝，却被白瑜一个眼神止住。膳厅里只剩下烛火噼啪声，和林晞婉压抑的哽咽。

“我知道你怨什么，”她擦去眼泪，眼神忽然变得清亮，“怨皇室当年的疏忽，怨那场洪水夺走了你亲生父母。可阿瑜哥哥，我不是当年的皇祖父，你不该将我困在你的仇恨里。”

白瑜的拳头己经攥的紧紧的，他想起养母苏瑾曾提醒过自己，别让仇恨毁了他的一生，可有些伤疤，早己长成了骨头。

他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却看见林晞婉眼中清晰的失望。那是攒了半年的星光，终于熄灭了。

“碧玉，”林晞婉忽然转头，声音平静下来，“取笔墨来。”

丫鬟碧玉迟疑着，看看白瑜又看看林晞婉，最终还是颤抖着身子去了。

墨砚研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晞婉拿起狼毫，笔尖在宣纸上顿了顿。

“阿瑜哥哥，”她忽然开口，笔尖落下，“小时候我说要嫁给你，是真的爱你。可现在我明白了，爱不该是一个人的事。”

宣纸上落下“和离书”三个字，笔锋清隽，却带着决绝。白瑜看着她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指印，那枚朱砂印在烛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好了。”林晞婉将和离书推过来，指尖沾着墨迹，“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胡伯捧着印泥盒的手微微颤抖，白瑜拿起那纸和离书，墨迹未干，却重若千钧。他看着林晞婉站起身，月白色裙角扫过青砖，像一片即将飘落的云。

“晞婉……”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林晞婉脚步未停，背影在烛火中微微晃动：“不必说对不起，阿瑜哥哥。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对错，只是缘分尽了。”

门被轻轻推开，夜风卷着木樨香涌进来，吹乱了案上的和离书。白瑜望着林晞婉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忽然想起白止信上的话，那句“带晞婉来别院赏木樨”，此刻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窗外的木樨树在月光下轻轻摇曳。胡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不敢看自家大人苍白的脸。而白瑜手中的和离书，正被夜风吹得微微发颤，仿佛要将这半年的时光，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一起吹散在初秋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