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

芍药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机会！这是唯一的生机！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源自灵魂深处对这个男人的恐惧，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组织着语言，声音因为紧张而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盐铁之弊，根源在账目混乱，上下其手，欺上瞒下。” 她语速很快，仿佛生怕勇气在下一秒就耗尽，“若要破局，需……需拿到最底层、最真实的账本！而非层层粉饰后的官样文章！”

她微微停顿，鼓起勇气，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归那隐藏在阴影中的脸，随即又迅速垂下，如同被烫到一般：

“第……第一步……让暗阁派一个人，潜入……度支司档案库深处。”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本能的谨慎，“不……不碰官面账册，只……只誊抄近三年所有盐引的原始签发记录！尤其……尤其要注意核对每份盐引的存档编号，与……与实际发放出去的盐引数量……是否有差异！一个编号，对应一引盐，多出的引，便是凭空生出的‘鬼盐’！”

谢云归敲击扶手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拍。深渊般的眸子里，那丝玩味似乎凝实了一瞬。这切入点……倒是精准得不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县主能想到的。长安郡王那个废物，难道还教过女儿这些？

芍药没有停顿，仿佛要将所有的想法倾泻而出，换取一线生机：

“第二步……同时……安排可靠之人，设法进入……沿海最大的官营盐场。不必做苦力，只需……只需谋一个不起眼的文书职位。”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切，“每日……只需记录一件事：盐场实际出盐的量！精确到斤两！然后……与盐场上报给转运使衙门的账目……暗中比对！出盐量对不上，便是有人……在源头偷梁换柱，或者虚报损耗！”

“第三步……” 芍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狂跳，“利用……漕帮内部的眼线！或者……或者收服一个被赌债逼到绝路的码头小头目！让他……详细记录各主要码头每日实际出仓的盐包数量！不仅要记数，更要……记下每一笔所谓的‘损耗’，还有……还有盐船过关卡时，实际贿赂给各级官吏的……具体数额！这些数字，才是真正的‘盐路’成本！”

她一口气说完这三点，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到书案后那道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冰冷的解剖刀，要将她层层剥开。恐惧让她几乎窒息，但她强迫自己继续，抛出了最后、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还有……铁器！”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官仓铁器……流向不明。派人……秘查各官仓铁器出库的签收单据！重点……重点核对那些签收凭证上的笔迹！尤其是……送往军械坊的签收单！看看……看看笔迹是否一致！或者……是否有伪造的痕迹！军械坊的签收，是铁器去向的……最后一道官方凭证，若有假……便是有人……在盗卖军资！”

当最后一个字艰难地吐出，芍药几乎虚脱。她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谢云归一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嗤之以鼻？还是……？

死寂。

只有谢云归指尖那缓慢而规律的敲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芍药的心上。

许久。一声极轻的、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嗤笑，从书案后传来。

“呵……”

谢云归缓缓坐首了身体，玄色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那张俊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带着浓烈审视和玩味的弧度。

“长安郡王……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看来，林承熙不仅教了你如何骄纵跋扈，还教了你……如何看账本？如何揣摩官场龌龊？” 语气中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芍药的心上。

他根本不信她！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攫住了芍药！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

然而，谢云归的目光却并未移开。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芍药那张因恐惧和屈辱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来回扫视。他见证了她对她父亲爆发出来的强烈恨意，但是，人最大的弱电就是遗忘。或许事件不会遗忘，但是满怀着巨大恨意的情绪必定在某一天会被时间抹平。他本能的不愿意信任。

他在评估。评估她这份“献策”背后，是纯粹的求生本能，还是隐藏着更深的、为父复仇的陷阱？评估她这份对盐铁积弊的“洞察”，是偶然的灵光一现，还是真有其才？

芍药提出的方法，本身确实切中要害。三重账目比对（盐引原始签发记录、盐场实际产出、码头实际出货及贿赂成本），加上铁器签收笔迹的核验，如同几把精准的尖刀，首插盐铁贪腐最核心的命门。其思路之清晰，切入点之刁钻，甚至超过了他手下一些专司情报分析的幕僚。这绝非一个只知享乐的宗室贵女能凭空想出的。

有趣。太有趣了。

一个本该彻底崩溃的仇人之女，不仅没有在恐惧中腐烂，反而迸发出如此……“实用”的智慧？这份在绝望深渊中挣扎求生的姿态，这份试图用“价值”换取生存的孤勇……像极了当年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自己。

这份扭曲的“共鸣”，远比她的献策本身，更让谢云归感到一种冰冷的……兴奋。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阴影，将跪在地上的芍药完全笼罩。他踱步到书案前，拿起一支朱砂笔，在那份摊开的江南密报空白处，极其随意地写下了几个冰冷的字：

“影一。”

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空间的命令感。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书房角落最浓重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个全身包裹在漆黑软甲中的身影。影一单膝跪地，头颅深垂：“属下在。”

谢云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从跪地的芍药身上，缓缓移到影一身上。他没有看芍药，仿佛她只是一个提供方案的、无关紧要的道具。

“按她说的办。” 他指着密报上芍药刚才所述的核心要点，声音低沉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如同寒冰铸就，“度支司档案库，盐场，漕帮码头，官仓铁器签收凭证……西点齐动。人手，你亲自挑选。要快，要隐，要拿到最原始、最脏的‘底账’。”

“是！” 影一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疑问。他转身，微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芍药，消失不见。

“至于她……” 谢云归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芍药身上，那眼神冰冷、玩味，带着一种主宰一切的漠然，“既然……这么想‘帮忙’。”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芍药因这冰冷的宣判而更加惨白的脸色和抑制不住的颤抖，“瘟疫。”

“属下在！” 跪在门边的瘟疫立刻应声。

“给她找个……离书房近点的、能住人的地方。” 谢云归的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安排一件物品的存放，“每日……送一份江南盐铁相关的、无关紧要的邸报抄录给她‘看’。” 他刻意加重了“看”字，带着明显的限制和监视意味，“其余的……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接触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接触她。”

他根本不给芍药任何接触核心的机会，更不会让她知道暗阁的行动细节。她只是一个提供了一点思路的“工具”，一个被圈养起来、随时可能被丢弃或碾碎的……有趣的“囚徒”。

“是！” 瘟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谢云归不再看她们一眼，重新坐回宽大的椅中，拿起朱砂笔，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垂眸，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染着朱砂的密报上，声音低沉，如同最后的宣判：

“下去吧。”

芍药被瘟疫搀扶着（或者说拽着），踉跄地站起身。巨大的屈辱、恐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无力。她最后看了一眼书案后那个如同深渊般的身影，他正专注地看着密报，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完美而冰冷，仿佛她们从未出现过。

她被他彻底地利用了。像一个提线木偶，献上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价值”，换来的，只是一个更高级一点的囚笼，和更加深重的、被掌控的恐惧。而那个男人，甚至连一丝信任都吝于给予。

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再次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冰冷的目光。走廊的黑暗涌来，芍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平复着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她知道，自己踏出的这一步，不过是从一个深渊的边缘，踏入了另一个更加精心编织的、名为“利用”的罗网之中。前路，依旧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