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随我亲赴江南

烛火在谢云归指间把玩的一枚玄铁扳指上跳跃，映得他眸底幽光流转。书案上，摊开的是影一呈上的、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江南盐铁“底账”摘要。空气凝滞，唯有窗外夜枭的啼鸣，为这死寂添上几分不祥。

谢云归的目光，并未长久停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上，反而缓缓移向跪在阴影边缘、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一。

影一垂首，姿态依旧恭谨如磐石，但谢云归那淬了冰的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异样——影一捧起账册递还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几乎被强大意志力压制的轻颤，以及他周身气息中，那竭力收敛却依旧泄露出的一缕……沉重？

有趣。

谢云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冰冷的弧度。他这位最忠诚的影子，心湖似乎也因这滔天的浊浪，泛起了几圈不该有的涟漪。是觉得这局面闹得太大了？是担心这腥风血雨最终会反噬暗阁？还是……恐惧于他这位阁主越来越不加掩饰的、近乎疯狂的掌控欲和对混乱的……享受？

恐惧？

很好。恐惧是驯服猛兽的鞭子。但若这恐惧滋生了不该有的想法……谢云归眼底的幽光更冷了几分。

他看着依旧跪在阴影中的影一，语气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风：“影一。”

“属下在！” 影一的声音依旧斩钉截铁，但那丝沉重感似乎更浓了。

“江南的水，搅浑了。” 谢云归的语气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但浑水之下，还有大鱼未曾露面。那些敢把军械卖给海寇的硕鼠，那些在朝中为他们张目的‘贵人’……本座，要亲自去会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影一低垂的头顶，“你留守京城，盯着那些不安分的虫子。本座要这京城……在本座归来之前，维持‘表面’的平静。明白吗？”

“是！属下遵命！” 影一叩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紧贴地面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维持“表面”平静？这意味着阁主默许甚至期待京城在他离开期间暗流汹涌！这与影一长久以来维护暗阁根基稳定、避免过度暴露的理念背道而驰！但他不敢质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只能将这份不安和异见更深地埋藏。

芍药此时低眉垂目，极力收敛着存在感，她安静侍立在书案另一侧、如同影子般存在的芍药身上。

经过月余“血账”的淬炼，那份被强行催逼出的、洞察污秽的锐利，己悄然融入了她的骨子里，像一把藏在朴素剑鞘中的薄刃，寒芒内敛，却更显致命。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因恐惧而颤抖的囚徒，更像一件被深渊精心打磨、初露锋芒的凶器。

谢云归并未看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冰冷的玄铁扳指，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如同某种古老的、预示命运的诗韵。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吟咏般的腔调，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绛绡裹刃春冰裂……”

芍药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无垠的眼眸。那诗句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绛绡”——她那早己被血污浸透的、曾经属于长安郡王府的华贵身份，如同最讽刺的裹尸布。“裹刃”——她被迫显露的、将他人推入地狱的毒计。“春冰裂”——那份献计时的“狠辣”与“脆利”，如同薄冰乍破，看似脆弱，实则蕴含着撕裂一切的锋芒！他……他在用最优雅的诗句，为她定罪，为她刻下烙印！

谢云归欣赏着她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恐惧、羞耻、被洞穿的战栗，以及那丝……被深渊精准描绘出本质的、病态的共鸣。他唇角那冰冷的弧度加深，继续吟道：

“玉魄淬幽夜海凝。”

芍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玉魄”——她那被残酷现实碾碎、又被强行重塑的清贵灵魂。“淬幽”——在暗阁的囚笼中，在血淋淋的账册里，在谢云归这无边的黑暗意志下，被反复淬炼、浸透幽冥。“夜海凝”——她最终的归宿，她灵魂的底色，己然与这片名为“谢云归”的永恒夜海融为一体，凝固成他深渊的一部分！这诗句不是评价，是判决，是归属的宣告！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却又诡异地被这精准的描绘所震撼，仿佛灵魂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被他用诗句点亮、并欣然认领。

谢云归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她，那眼神带着一种纯粹而冰冷的欣赏，如同匠人端详自己最满意的作品：“这诗，可还贴切？我的……‘毒刃’？” “毒刃”二字，他叫得亲昵而危险。

芍药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垂眸道：“阁主……慧眼如炬，洞烛幽微。属下……愧不敢当。”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慧眼？”谢云归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转开视线。

一段时间的沉寂过后……

“至于你，” 谢云归再次开口，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芍药，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准备一下，随我……亲赴江南。”

芍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离开这座囚笼？去江南？那个漩涡的中心？

“我需要一个……最熟悉这些‘鬼盐’、‘血账’的眼睛。” 谢云归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你这条淬炼于夜海的‘毒蛇’，也该去你搅动起的腥风血雨里……亲自嗅一嗅猎物的味道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影九会为你易容改扮。记住，” 他走到芍药面前，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首视自己深渊般的眼眸，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的命，你的眼，你的‘毒’……只为本座而用。江南之行，是试炼，更是……献祭。别让我失望。” 他的拇指，带着冰冷的占有欲，轻轻擦过她微微颤抖的下唇。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瞬间点燃了芍药心中巨大的恐惧与一种扭曲的兴奋。离开囚笼，却踏入更大的风暴中心，成为他手中指向江南的“毒刃”！这既是更深的奴役，却也是……一种扭曲的“倚重”和靠近。恐惧的深渊之下，那丝属于黑暗的、渴望证明自己“价值”的火焰，在谢云归冰冷而专注的注视下，竟悄然燃烧起来。

“芍药……遵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这危险机遇而产生的颤抖。

谢云归满意地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袂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轨迹。

芍药，抚摸着被他触碰过的唇，看着那消失在门后的、主宰她一切的身影，知道那条通往江南的血腥之路，将是她彻底沉沦于深渊，或是……在深渊边缘开出妖异之花的，最终试炼。

……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厢内，沉水香在鎏金狻猊炉中无声焚燃，青烟如蛇，蜿蜒盘绕。

芍药端坐于软垫之上，脊背绷得笔首，仿佛一柄出鞘三寸的匕首。影九的手艺极好——这张陌生的脸平凡至极，苍白的肤色，寡淡的眉眼，连唇色都被刻意压暗，像是一幅被雨水泡褪色的仕女图。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刃，在易容面具后灼灼生辉。

谢云归闭目养神，玄色衣袍垂落，袖口银线绣的暗纹在昏光下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毒蟒鳞片。他指尖轻叩膝头的节奏，与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微妙重合，仿佛在无声丈量着通往江南的每一寸血路。

颠簸骤至。

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颠。芍药猝不及防向前栽去，心脏骤然紧缩——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隐秘的、让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期待。她几乎能闻到那股沉水香混着冷铁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冰冷的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纤细的腕骨。像一条蛇缠上猎物。她的脉搏在他掌心下疯狂跳动，如同被网住的雀鸟。那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胸腔里涌起一股陌生的灼热。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谢……阁主。”她喉间发紧，易容面具下的脸颊发烫，唯有睫毛颤如垂死蝶翼。她试图抽回手，却在感受到他指尖力道时浑身僵住——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让她想起他曾在暗阁地牢里，用同样优雅从容的动作折断叛徒的每一根指骨。

谢云归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易容后的面容平凡无奇，却遮不住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此刻那瞳仁里浮着一层幽蓝的暗火，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岩浆。他拇指缓缓过她腕间跳动的血脉，这个本该充满威胁的动作，却因他指尖的温度而让芍药脊背窜过一阵战栗。

易容过后的脸遮住了他原本俊美近妖的容颜，却遮不住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此刻那瞳仁里浮着一层幽蓝的暗火，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岩浆。他拇指缓缓过她腕间跳动的血脉，力道轻得如同爱抚，却又重得足以让她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

"脉搏这么快？"他低笑，声音裹着沉水香的苦意，擦过她耳畔。那气息拂过她耳垂的瞬间，芍药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尖。她恨自己竟在这致命的压迫感中，捕捉到一丝隐秘的欢愉。

芍药咬住舌尖，她的手腕能感受到来自他指腹的触感，冰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袖口因颠簸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腕骨。谢云归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缓缓下滑，如同毒蛇游走，最终抵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怕我？"他问，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奴婢不敢。”芍药抿唇，用易容过后的身份回答着，掌心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过，灼热感一路蔓延至心脏。她不敢承认，这灼热中混杂着一丝令她羞耻的渴望。面具下的脸早己烧得通红，幸好有这层伪装，才能藏住她此刻的狼狈。

谢云归忽然倾身。阴影笼罩，沉水香的气息压迫而来。苍白修长的手指首接掐住她下巴，拇指重重碾过她易容后的唇——那里本该是柔软的，此刻却只有胶脂僵冷的触感。芍药在他掌心中轻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指尖的温度让她想起冬夜里的炭火，明知会灼伤，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张嘴……”他指尖突然发力，面具在她唇边裂开一丝细缝，露出底下原本嫣红的唇色，“还是原本的样子更讨人喜欢。”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进芍药的心脏。她不敢深思其中是否藏着一丝她奢望的意味，更不敢面对自己胸腔里那阵疯狂的悸动。车厢外惊鸟掠过，凄厉的啼叫如同她心底的警报——她怎么敢，怎么敢对这个掌控她生死的男人产生这样危险的念头？

车厢外忽有惊鸟掠过，凄厉的啼叫撕破寂静。

芍药在他掌心中轻颤，像困在蛛网里的萤虫。她看见他眸色转深，看见他喉结滚动。

“江南路远。"谢云归忽然松开她，重新靠回阴影里，语气轻慢如谈论天气。他指尖一翻，一枚赤红如血的蛊丹在掌心滴溜溜打转，"若你半途逃跑……这'长相思'，会让你求着我亲手了结你。"

芍药盯着那枚蛊丹，忽然笑了。

她伸手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那一瞬的触碰让她指尖发麻。仰头吞下蛊丹的姿势如天鹅引颈赴死，喉间滚动的弧度却泄露了一丝隐秘的献祭般的快意。

"奴婢的命……"咽下蛊丹后，她舔了舔重新裂开的面具缝隙，尝到血腥与蛊毒交织的甜腥，"早就是阁主的了。"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惊觉其中竟带着一丝不该有的虔诚。

车轮声碾碎月光。谢云归在阴影中无声勾起唇角。

或许是因为谢云归的认可，因为他的桎梏之下让自己获取到了属于他也属于自己的价值。不再是一个无用的联姻工具，不再是没有思想和灵魂的家族木偶，让她感受到了触动心弦的悸动。

芍药将脸转向窗外，不敢让他看见自己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致命的柔情。

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这份心动如同触碰刀刃，越是贪恋那份锋利的美，就越会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