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图书馆偶遇：共处时光

南江市被一场罕见的冻雨裹挟。雨水在半空中凝结成细小冰晶，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将图书馆深棕色的高窗外框、光秃的梧桐枝桠、以及馆前冰冷的石阶覆盖上一层近乎透明的灰白色硬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寒意和图书馆旧书页特有的、樟脑与霉菌混合的清冷气息。社科文献分区深处的旧书库，灯光是冷调的白炽灯，比主阅览区更显得幽暗。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耸立，年代久远的硬皮书脊散发着尘埃与纸张老化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供暖不足带来的微凉。

陈默坐在靠窗角落的最深处卡座。位置绝佳，背靠巨大的铸铁书架形成视觉死角，正前方隔着一排低矮的期刊架，能清晰地看到斜对角那个位置。光线被巨大的百叶窗切割，在他面前的旧木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栅，照亮他摊开的《随机过程与期权定价模型》书页上那些繁复得如同天书的数学推导。空气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微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深长的呼吸。

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凝固在眼前书页跳跃的数字和公式上，沉浸于一片纯粹而冰冷的数学海域。然而每隔十几分钟，视线总会极其自然地抬起一次，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扫描，极其短暂地在前方掠过——

斜对角那张同样靠窗的旧桌旁，苏清雪伏案而坐。只隔着一排低矮的期刊架，距离近到能看清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角。她扎着干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优美的颈项弧线。几缕不听话的黑色发丝垂落，贴在瓷白的额头，随着她专注的动作微微颤动。桌上摊着几本厚重的西方美术理论专著和摊开的平板电脑（屏幕显示着一张复杂的光影结构解析草图），旁边放着她那只素净的帆布画具包。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那张A4纸吸引着——纸上印着复杂的高数题（期末复习题库），密密麻麻的微积分符号包围着核心的傅里叶级数展开应用难点，题目边缘被她用铅笔用力地写画了多个问号和叉号。

她的眉峰越拧越紧，握着笔的手指也越收越紧。笔尖几次悬停在纸张上空，却久久落不下去。平板屏幕上那幅色彩绚丽的教堂彩色玻璃光影分析图静静亮着，显然解题卡壳严重影响了她的图像解析进度。陈默清晰地捕捉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无声咬住下唇的动作——那是她遇到难以逾越障碍时特有的小动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道题如同磐石，将她前进的溪流彻底拦断。二十分钟过去了，她的姿势几乎没变，只余下沉默的倔强与细微的挫败感。

终于。

陈默笔下最后一道关于跳跃扩散模型收敛性证明的步骤被他清晰利落地画上一个句号。他搁下那支廉价的、笔芯都快用尽的圆珠笔，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随即身体极其自然地略微后仰，靠进硬质的椅背，目光状似无心地放远，放松因长久专注而僵硬的后颈，恰如一个刚结束高强度思考的学生疲惫地休憩。

他的视线没有首接落在苏清雪身上，而是越过她的桌角，似乎被窗外凝结在玻璃上的奇异冰凌花吸引了目光。然而那放松的视线轨迹却精妙地在她被困顿住的笔尖和紧蹙的眉心短暂定格了0.5秒。

时机到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自然的疲惫感，轻轻伸展了一下肩背。然后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那本厚重的《随机过程》，像是整理好资料准备离开，极其自然地顺着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走向图书馆饮水机。路径恰好要经过苏清雪那张桌子的后方。

一步，两步……

距离苏清雪的位置越来越近。她的焦灼和沉默的困顿清晰地传递过来。当她又一次烦躁地用橡皮擦用力抹掉一个失败的推算步骤时，陈默的脚步恰到好处地在她桌角后方停驻了一瞬。

他没有看题纸，目光只扫过她紧蹙的眉头和微抿的唇角。

“需要帮忙吗？”声音被压得极低，如同窗缝透进的细弱风声，只送入离得最近的两人耳中，带着一种纯粹的、克制的询问。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偶遇难题，出于普通同学间的善意。

苏清雪的肩膀极其细微地紧绷了一下，显然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扰。她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微恼和诧异抬起头。逆着光，看清是陈默那张熟悉又带着点距离感的脸。他那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蓝色衬衫，还有那双在图书馆微光下显得格外深沉沉静的眼睛。

“傅里叶系数……解耦项？”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因长久的困扰而有些干涩，带着点不确定的犹疑，指了指纸面，“第三阶段展开，正交基投影和边界条件约束项耦合后……用狄利克雷收敛判别……总卡在参数收敛区间上……总觉得步骤是对的，但结果就是发散……”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学术求助的探寻。指尖点在草稿纸上那个被反复涂抹的区域，公式像纠缠不清的荆棘。

陈默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没有靠得太近，但足以清晰看清她指出的难点区域。他靠近桌沿的那只手依旧拿着自己的笔记本。视线快速扫过那几行推导，他微微蹙起眉，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点。随即，他的眼神似乎捕捉到了核心障碍，眉宇间那份专注带来的凝重瞬间松动。

“边界条件设定项引入的周期性畸变。”陈默没有拿她的纸笔，只是伸出自己手中的那支快没墨的旧圆珠笔，笔尖极其轻巧地在草稿纸最边缘的空白处点了一下，位置靠近她涂改区域的左上角。“这里。”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平静如同流水，“狄利克雷判敛要求绝对连续和分段光滑，但你对原始波形（她平板屏幕上那张彩色玻璃结构图）的周期性假设立错了基。它并非均匀周期震荡函数。”

他语速平稳，吐字异常清晰：

“原始波形（图），光照通量变化在花蕊顶点形成高亮峰值后，花瓣区并非指数衰减，而是三次多项式下探再回弹跃升（非对称），边界点本质是第三类间断点！不符合狄利克雷核心收敛条件。” 他每一句都精准地砸在图像特征和数学表达的矛盾点上！

苏清雪清澈的眼眸猛地睁大！思路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困扰的迷雾瞬间被撕裂！她瞬间看向平板屏幕上那幅原本用于参考的图像细节——花瓣边缘的光度变化确实如他所说！她之前完全忽略了图像特征对数学模型前提的根本影响！

“那……解法？”她的手指有些急切地扣紧了铅笔。

陈默没有停顿，笔尖利落地在纸上画下一个极其简洁的函数图示意（并非完整公式，纯粹表达思路）：“核心解法一：改用分段低阶傅里叶级数逼近，分三个区间分别做级数展开再平滑连接。”

他停顿半秒，又补充了第二种解法——更高阶也更巧妙的路径：

“或者，解法二：通过引入格林函数核重构边界，规避原方法固有边界震荡发散问题。将问题转化为标准特征值求解。”他用笔尖在纸上那个“核函数”单词下方点了一下，语气理所当然：

“从你艺术光谱分析角度看，第二种更干净，物理意义也更清晰。误差会集中在视觉不敏感的频段。”

两种方案。

一种基础解法为她解开当下困境。

另一种则是……提供了一种更符合专业方向、更优雅的解题视角！

精准如手术刀！

苏清雪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紧紧追随着陈默那支旧圆珠笔在纸边留下的简洁符号轨迹。他流畅精准的分析如同钥匙，瞬间捅开了那道锁死她己久的门！困扰她多时的难题迎刃而解，随之而来的是思路豁然开朗的巨大振奋感！一种被点亮灵感的激动让她白皙的脸颊泛起几丝几不可察的红晕。

“我……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图像本身的非对称性……”她低声喃喃，带着恍悟的懊恼和一丝感激。随即，她的目光自然地下移，想要更清楚地看着陈默刚才画下的那几种解法路径的示意图。

就在这时——

她的视线意外地、极其短暂地落在了陈默放在桌沿支撑着的那本摊开的《随机过程》笔记内页上——就在他画下示意图的笔迹边缘空白处，并非严谨解题，更像是无意识的思绪流淌——赫然画着一个极其潦草、带着锋利棱角的花形图案！花瓣边缘带着强烈的、如同利爪切割过留下的生硬转折！笔触反复加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那个图案的风格……极度冰冷抽象……甚至……带着一种刺骨的锐利和压抑感？全然不同于任何艺术类设计的温润流畅……

苏清雪的呼吸猛地顿住了半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窜上心头！清澈的眼瞳瞬间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难以言喻的……极其强烈的熟悉感？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瞬。这图案……

然而她并未开口询问。只是那几秒的凝视明显超过了看解题的时间。当陈默似乎察觉她的目光偏离、极其自然地将笔记本轻轻合拢了一点、挡住那个图案时，苏清雪的目光立刻抬起，重新落回陈默的脸上，仿佛之前的失神从未发生。她迅速控制住表情，眼波流转间己恢复清亮：“谢谢！第二种思路……太有启发了！我……我再试试？”声音很轻，带着清晰的感激和一丝意犹未尽。

陈默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仿佛刚才只是提供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提示。

“嗯。”他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两人之间短暂的交流结束了。

苏清雪再次低下头，笔尖轻快地落在纸面，流畅地开始按照陈默点拨的核心重新推导思路。那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此刻下笔如有神助。

陈默在她身后无声站定几秒，看着那重新流畅书写起来的笔尖。随即，极其自然地转身，走向几步开外的饮水机。

接了一杯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喉管。

冰水带来的激凛稍稍冲淡了胸腔里某些翻涌的、不适宜的情绪。

他端着杯子，没有立刻返回座位，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一排排陈旧的书脊，背影沉静。

远处图书馆管理员推着还书车经过，木头轮子在地板上滚过，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苏清雪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那紧蹙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她指尖微动，极其自然地将摊开的平板电脑屏幕角度微调了一下，让那张关键的彩色玻璃结构图更加清晰地对着自己刚刚理顺思路的位置。

光影流淌，思路清明。

片刻后。

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笺纸，顺着桌面的轻微坡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习题纸边角。苏清雪微微诧异，抬头。陈默己经背对着她坐回了自己深处的卡座，重新沉浸在那片数学的海洋。仿佛滑过纸张的只是一阵微风。

她轻轻展开便笺。

里面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只有一行简洁清晰的笔迹：

【图注——傅里叶变换的时间窗宽选取建议：高斯窗（Gaussian Window），旁瓣低，主瓣收敛快，更适配视觉解析需求。陈默】

专业。

冷静。

滴水不漏。

苏清雪拿起那张便笺，指尖在“陈默”两个字的签名旁无声地停顿了一下。窗外冰晶被风刮过百叶窗，发出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卡座深处，陈默重新打开了那本厚重的《随机过程》。笔尖悬停在书页上方，在某个空白象限处无意识地停留了几秒——那个象限里，原本应画着推导步骤，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引力牵制。

最终，笔尖落下，写下的依旧是规整严密的数学符号。

只是那个角落……那个锋利扭曲的花形涂鸦，似乎被一张随手压上去的演算草稿彻底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