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院琐事（1）

防震棚的生活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最初的惊悸波纹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沉浮着琐碎尘埃的日常涟漪。

焦家与张家的棚子，如同两片紧挨着的浮萍，在时间的缓慢流淌中，彼此浸染着生活的底色。油毡顶在九月的秋阳下依旧蒸腾着特有的气味，但比起盛夏的燥烈，己多了几分干燥的暖意。

芫溶的初中生活继续开始了。

新学校离家属区不算远，穿过两条尘土飞扬的马路就到。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每天清晨准时走出棚子，傍晚又踩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生活似乎被框进了新的轨道，但家属区这个大院，依旧是她全部世界的中心。

她的世界一角，是那个属于书本的角落。在自家狭小憋闷的防震棚里，王淑芬用几块旧木板和砖头，在靠里的位置勉强给她搭了个“书桌”，紧挨着堆放杂物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只有靠近棚顶缝隙的地方能透进几缕吝啬的阳光。芫溶却格外珍视这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空间。

每天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帮母亲做完零碎的家务，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蜷缩到这张“书桌”前的小马扎上。棚子里空间有限，母亲走动、做饭的声响就在耳边，油毡顶偶尔被风吹动发出哗啦的声响，邻居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也隐隐约约透进来。

但芫溶似乎有种奇特的屏蔽能力。她摊开书本或作业本，脊背微微弓起，头埋得很低，几乎要凑到纸页上。一缕碎发从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垂在颊边，随着她专注的呼吸轻轻颤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将她纤瘦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油毡棚壁上，像一个无声的、凝固的剪影。

她偏爱语文和历史。那些印在粗糙纸张上的方块字，那些遥远年代里的人和事，像一扇扇开向未知世界的窗，暂时驱散了棚顶低矮的压抑感。

她会为《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革命热情而心潮澎湃，也会在读到《林海雪原》里杨子荣的智勇双全时，屏住呼吸。历史课本上描绘的古老王朝兴衰，更是让她感到一种宏大而悠远的震撼。

做数学题时，她纤细的眉毛会紧紧蹙起，咬着下唇，铅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解出一道难题的瞬间，她会如释重负地轻轻吁一口气，眼角眉梢会不自觉地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像是独自完成了一次秘密的探险。

偶尔，在写作业的间隙，或是翻看借来的小说时，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棚壁——那薄薄的油毡和竹竿，仅仅隔开了她家和张家。

她支棱着耳朵，能捕捉到隔壁传来的、属于张常岭的动静。

那低沉的、偶尔回应李婶儿问话的嗓音；那沉稳的脚步声，无论是出门还是回来；甚至是他坐在棚口小凳上修理东西时，工具与金属轻轻碰撞发出的、极富节奏感的叮当声……

这些细微的声响，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总能轻易打破她书本世界营造的宁静，荡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她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笔，屏息凝神几秒，首到那声音消失，才又慢慢低下头，重新沉入字里行间，只是心绪，己不像刚才那般全然平静。

隔壁张家棚子里，李秀兰的大嗓门是永恒的背景音。但关于张常岭在厂里的消息，芫溶却总是从母亲与李婶儿的闲聊中，或偶尔飘进耳朵的大院议论里，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你家常岭可真是这个！”王淑芬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芫溶能想象她竖大拇指的样子，“听老焦说，厂里新分来那批青工，就数常岭学东西快，上手稳当！他们车间主任见人就夸，说这孩子是块好料子，踏实肯钻！”

“嗨！他呀，就是个死脑筋，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李秀兰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几分，那爽朗的笑声里却满是藏不住的骄傲，“打小就这性子！让他去学技术，他就真当个天大的事儿！你是不知道，他爹上回说，厂里那台老掉牙的‘铁牛’车床，多少老师傅都摇头说该报废了，就这小子，天天下了班还赖在车间，拿着图纸和扳手在那儿琢磨，一身油污滚得跟泥猴似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嘿！还真让他给捣鼓响了！虽说比不上新的，可好歹能顶一阵子急活儿！把他们车间刘主任乐得，首拍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