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院琐事（7）

他站在那里，没有回头，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沉默地面对着刘大奎消失的方向，宽阔的肩背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将所有的污秽、恶意和恐惧，都牢牢地挡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时间，在芫溶急促的喘息和张常岭沉默的背影中，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芫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泪水滑过脸颊的冰凉轨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泥土味，还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汗味。

这味道，在此刻，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钢铁般的气息。

终于，张常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幅度，沉稳得像山岳移动。那张沾着油污和汗水的脸，转了过来，目光终于落在了芫溶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刚才面对刘大奎时的冰冷锐利，也并非平日里的疏离平静。它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的冰层碎裂，底下翻涌着某种尚未沉淀的、复杂的情绪。

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愠怒残留的阴影，有确认她是否无恙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显然吓坏了的小姑娘的……无奈？

那目光在她泪痕狼藉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她那只还下意识捂着被抓红的手腕的手臂上。

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芫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跳得更快，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想说点什么，一句“谢谢”，或者解释一下刚才的混乱。

可喉咙像被堵得严严实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还有被他目光注视带来的强烈心悸，让她只能呆呆地站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无声地滑落。

张常岭也没有说话。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几秒钟。那沉默像有千钧重，压在芫溶的心头。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注视，再次低下头去。

就在她即将被这沉重的沉默压垮时，张常岭动了。他没有走向她，也没有任何安慰的举动。他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扫向地上——刚才芫溶惊慌中掉落的语文课本，还有她坐过的那张小马扎。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同样沾着油污、指节粗大、布着新旧划痕和老茧的大手，动作异常平稳地，先将那本《海燕》捡了起来。他并没有翻看，只是用手指掸了掸封面沾上的尘土，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形象不太相符的细致。

然后，他走向那张歪倒在地的小马扎，大手一捞，便稳稳地将它扶正，放在了芫溶刚才坐的位置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目光再次落回芫溶身上。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澜。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某种无声的告诫，又或许，是一点点……属于兄长的、生硬的关切？

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便转过身，迈开他那特有的、沉稳有力的步子，朝着自家棚子的方向走去。

高大的身影穿过棚区投下的光影，肩背挺首，步伐坚定，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不过是拂过衣角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