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知识微光（1）

秋意渐浓，家属区那些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在日渐凛冽的北风和连绵的秋雨侵袭下，显出了更多力不从心的狼狈。

油毡顶被风掀起边角，哗啦作响，雨水顺着缝隙渗漏下来，在棚内地面留下深色的、难以消除的湿痕。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和烧煤取暖产生的呛人烟气。

人们瑟缩在棚子里，谈论的话题除了日渐短缺的供应和遥遥无期的回迁，更多了几分对寒冷冬季的忧虑。生活，像陷在泥泞里的车轮，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滚动。

芫溶的世界，也被这沉闷阴冷的氛围包裹着。她依旧每日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和家属区之间，但心境却与初来时大不相同。手腕上的红痕早己消退，刘大奎那伙人自那天之后，确实像被拔了牙的狗，远远见到她便绕着走，眼神躲闪，再不敢造次。

父亲沉默却坚实的守护，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为她隔绝了最首接的恶意。然而，那些无处不在的、带着窥探和揣测的流言蜚语，却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完全消散，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像阴沟里汩汩流动的污水，时不时地冒个泡，带来一阵令人不适的寒意。

“瞧见没？焦家那丫头，手腕子细得跟葱管似的，哪像干活的样子？”

“听说她爸焦卫国，在原来厂里跟个女技术员走得挺近？要不怎么突然调到咱们这犄角旮旯来？”

“张嫂子也是，热心过头了，见天儿帮衬着，连常岭那孩子都……”

这些零碎的、带着恶意的揣测，如同细小的冰针，总能在芫溶最不经意的时候，刺破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口；看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妇女，会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听到有人提起父亲的名字，心便会猛地一揪。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只蚌，紧紧闭合着自己的外壳，将所有的委屈、困惑和那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都深深埋藏起来。

只有蜷缩在自家棚子那个昏暗角落的小“书桌”前，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时，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和安宁。那些文字构筑的堡垒，暂时隔绝了现实的冰冷和污浊。

隔壁张家棚子里，李秀兰的大嗓门依旧是大院最响亮的声音之一，但关于张常岭的消息，却似乎少了许多。

他依旧早出晚归，身影在家属区里出现得更加短暂。芫溶能捕捉到的，只有清晨挑水时沉稳的脚步声，傍晚劈柴时干脆利落的“哚哚”声，以及偶尔在棚口修理物件时，工具碰撞发出的、极富节奏感的叮当轻响。

他似乎比以前更忙了，脸上那份沉静之下，隐约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寂？像一口深井，水面无波，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芫溶有时会望着那隔开两家的油毡棚壁出神，猜测着他在厂里又遇到了什么难题，或者……他是否也听到了那些不堪的流言？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阵刺痛，慌忙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书本里。

一个深秋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冷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家属区狭窄的通道里打着旋儿呼啸。芫溶放学回来，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袄，低着头，匆匆穿过这片被暮色和寒意笼罩的“蘑菇丛”。快到家门口时，她看到自家棚子前围了几个人，母亲王淑芬也在其中，正和几个邻居低声说着什么，神情凝重，气氛有些异样。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啜泣。

芫溶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妈，怎么了？”

王淑芬回头看到女儿，眼圈有些发红，她一把拉过芫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颤抖：“芫溶……要变天了！国家……国家宣布了！要恢复高考了！”

“高考？”芫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词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

“就是上大学！凭考试上大学！”旁边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看起来像是读过些书的邻居老赵，激动地插话，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变调，“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终于……终于又看到希望了！知识！知识又有用了！”他说着，竟忍不住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着眼角。

“是啊！广播里都播了！中央的决定！凭本事考大学，不再搞推荐了！”另一个中年妇女也激动地补充道，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抹布，显然是从家里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