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元妃省亲下

暮色西合，荣国府里却亮如白昼。朱红宫灯从府门一路悬到新建的大观园门口，鎏金的“省亲别墅”匾额在灯火下晃得人眼晕，廊下的乐伎们垂手侍立，连地砖缝里都似是嵌着金粉——这一切，都在元春踏入园门的那一刻，成了扎在她心头的针。

她穿着绣着凤纹的明黄宫装，脚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却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抬眼望去，那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引水叠山巧夺天工，连路边的奇花异草都是从千里外移栽来的，单是那座“沁芳闸桥”，石料便听说是从江南运了三个月才到。她喉头一阵发紧，来时路上备好的万千言语，此刻全堵在了嗓子眼。

“娘娘千岁！”贾母带着众人跪了一地，声音里满是激动。元春强撑着扶起鬓发斑白的祖母，指尖触到老人颤抖的手，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既欢喜又拘谨的脸，眼眶猛地就红了。

她本是借着省亲的机会回来的。在宫里这些年，见多了盛极而衰的例子，多少次在梦里都想劝家人收敛些，莫要仗着她的名分铺张。可如今看来，她不仅没劝住，反倒成了这泼天奢华的由头。这大观园哪里是园子？分明是用银子堆起来的火焰山，烧得她心口生疼。

“老太太……”元春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贾母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放声大哭：“孙女儿……孙女儿对不住您，对不住贾家啊……”

她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浸湿了贾母的衣襟。众人只当她是久别重逢，思念亲人，一时间也跟着红了眼眶。王夫人捂着嘴抽噎，邢夫人别过脸抹泪，连素来跳脱的王熙凤也红了眼圈，忙劝道：“娘娘快别哭了，小心伤着身子，老太太看了要心疼的。”

贾母拍着她的背，心疼得首叹气：“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哭什么呀……”

元春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她轻轻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慢慢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那帕子仿佛承载着她无尽的哀伤，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着。

她的眼神却己清明了许多，宛如一泓静水，深不可测。她缓缓地招手，让随侍的太监上前。太监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元春身边，恭敬地聆听着她的旨意。

元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吩咐道：“把宫里带来的赏赐分下去吧，府里上下都有份。”太监们齐声应是，然后转身离去。

元春的目光跟随着太监们的身影，缓缓扫过众人。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威严，让人不敢首视。当她的目光落在贾宝玉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贾宝玉感受到了元春的目光，他抬起头，与元春的目光相对。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的眼神中似乎传递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元春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太监们开始分发赏赐，他们将一件件精美的物品呈现在众人面前。有华丽的绸缎、珍贵的珠宝、精致的点心……每一件都散发着宫廷的气息，让人眼前一亮。

众人纷纷跪地谢恩，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们知道，这些赏赐不仅是物质上的奖励，更是元春对他们的关爱和认可。元春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感到一丝欣慰。

在这个时刻，元春的心中充满了感慨。她深知宫廷的生活并不容易，而这些赏赐，或许能给府里的人们带来一些温暖和希望。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家人和下人的关怀，让他们感受到她的心意。

一点点赏赐又能解决的什么问题？关键还得靠娘家人要奋发图强。她的目光不由得在人群里寻找贾宝玉。

“宝玉，”她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你的学业近来如何？”

贾宝玉被这严肃的语气弄得一怔，讷讷道：“还好……”

“什么叫还好？”元春微微蹙眉，“祖宗当年是凭着真刀真枪挣下的家业，不是靠赏赐坐享其成的。你若只知吟风弄月，将来如何撑起这个家？记住，唯有自己建立功业，荣华富贵才守得住，否则坐吃山空，不过是转眼的事。”

这番话听得众人都敛了神色，贾宝玉也红着脸低下头：“姐姐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元春这才放缓了语气，又看向一旁的薛宝钗：“听说你这些日子不仅帮着料理家事，还在读书习字？”

宝钗忙屈膝行礼：“不过是闲时打发时间罢了。”

“有这份心就好。”元春点点头，目光温和了些，“宫里尚缺几位女官，我会留意机会，你若愿意，倒也能学些东西，将来无论在哪，都有个倚靠。”

宝钗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忙叩首谢恩：“谢娘娘恩典！”

夜色渐深，宫车在门外候着，太监己第三次来请了。元春握着贾母的手，又嘱咐了几句“莫要再铺张”“多保重身体”，终是转身向外走去。

众人送她到门口，看着宫车缓缓驶远，灯火在夜色里缩成一点微光。王夫人忍不住又落了泪：“娘娘这趟回来，怎么看着比从前更愁了？”

贾母望着车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宫里的日子，哪有容易的……”

只有元春坐在摇晃的宫车里，掀起车帘一角，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大观园，眼角又滑下泪来。她只盼着，这番话能被听进去，别让这泼天的富贵，真成了压垮贾家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