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遇敌

1936年深冬的南京城外，硝烟把紫金山的轮廓熏得模糊不清。白承落跪在战俘营的泥地上，左腿的枪伤己经化脓，散发着甜腥的腐臭。日本兵用枪托砸他后背时，他条件反射地护住右手——那三根手指还能把脉，比命金贵。

"医者？"戴着白手套的军官用生硬的中文问。刺刀尖挑起白承落的下巴，钢刃上的寒光让他想起戏台上的刀马旦。就在他准备咬舌时，营房布帘突然被掀开，一阵熟悉的苦杏仁味混着将校靴的皮革香飘了进来。

白承落的瞳孔骤然收缩。站在日军参谋部将校队列里的那个人，左眉上的旧疤像道褪色的戏妆——是叶兰。十一年了，这人穿着笔挺的日军少佐制服，领章上的樱花金灿灿地刺眼。

战俘营的医务室原是农家祠堂，供桌上摆的不是牌位，而是二十几个盛着器官的玻璃罐。白承落被推进来时，正看见叶兰用日语对下属吩咐什么，发音标准得像是母语。

"你......"白承落的嗓子哑得不成调，手指抠进掌心的旧伤才勉强站稳，"什么时候成了日本人的狗？"

叶兰转身的动作像在演慢镜头。他打开医药箱，取出的却是白承落当年在旧金山见过的那只怀表——表面裂痕依旧停在三点十七分。"白医生，"他用日语腔的中文说，"请治疗这个伤员。"

担架上是个腹部中弹的日军曹长。白承落冷笑："我只会治中国人。"话音未落，叶兰突然拔枪抵住他太阳穴，枪管滚烫，显然刚开过火。

"八嘎！"叶兰暴喝出声的刹那，白承落看清他食指在扳机上敲了三下——是他们当年在芝加哥约定的摩斯密码："信任我"。

每天傍晚换药时，叶兰都亲自监督。白承落故意把纱布撕得哗啦响，用上海话骂："忘本的东西！"日本卫兵听不懂，叶兰却突然用俄语接话："Сволочь（混蛋）"——词尾的颤音和1924年某晚一模一样。

白承落的手顿了顿。叶兰趁机把病历本拍在托盘上，纸页间夹着半张《申报》，上面刊登着梅兰芳蓄须明志的消息。报纸边缘有针孔拼成的盲文，白承落借着弯腰捡镊子的动作摸了一遍，是长江水文坐标。

"伤口恶化。"叶兰突然用日语高声说，同时把注射器塞进他手心。针管上贴的标签写着"盘尼西林"，白承落却闻出吗啡的味道——这是要他给伤员止痛，不是治疗。

被带到审讯室那晚，白承落以为终于要死了。叶兰坐在主审位，军刀横放在膝头。当日本兵扒开白承落的衣领找刺青时，叶兰突然暴怒："滚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他的军靴重重跺地三下。白承落浑身一震——这是他们当年在旧金山戏院，开演前的暗号。叶兰俯身假装掐他脖子，嘴唇几乎贴到他耳垂："明天有药品车去芜湖，车底有夹层。"

白承落咬破舌尖才忍住战栗。叶兰的将校呢大衣下露出半截绷带——右腹的伤口形状，和白承落记忆中1932年上海闸北救过的地下党一模一样。

遣返战俘那天，白承落被单独留下。叶兰在樱花树下递来一套干净的中山装："穿这个走。"白承落发现内衬口袋里缝着张通行证，印章却是关东军防疫部的。

"为什么？"白承落终于问出口。一片樱花瓣落在叶兰肩章上，像滴血。叶兰突然用纯正的北平话说："还记得《西郎探母》吗？'我本是杨...'"

“…让我和他们走吧”

“我们会再相见的，落落。”

南京雪夜·1936年12月

卡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白承落被颠醒时，发现掌心攥着的通行证边缘己经磨出了毛边。车窗外，南京城飘着十年不遇的大雪，日军宪兵队的黑色轿车在雪地上轧出两道狰狞的胎痕。

"到了！支那猪滚下去！"

日军士兵的枪托砸在后背时，白承落顺势将那张俄文纸条咽了下去。喉结滚动间，他看见叶兰站在宪兵队台阶上，将校呢大衣的毛领沾着雪粒，左眉的疤痕在汽灯下泛着青白的光。

卡车启动的轰鸣中，一片雪花飘进白承落的衣领。融化前的刹那，他看清叶兰右手小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这是他们在芝加哥约定的危险信号。

1937年2月

汉口野战医院的煤油灯彻夜不熄。白承落正在给截肢伤员换药，突然被通讯兵拽住染血的白大褂。

"白医生，鬼子电码破译了！"

电文纸上"红雀"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白承落想起十三年前在海参崴，叶兰醉酒后说过："要是哪天我代号变成红雀...就是阎王爷给我递帖子了。"

深夜查房时，他在重伤员枕头下摸到半张《申报》。报纸边缘的针孔组成莫尔斯码：明晚江汉关码头，带血浆和磺胺。

自投罗网·1937年3月

白承落故意让日军巡逻队"捕获"时，怀表指针正好指向三点十七分。特高课的审讯室充满血腥味和樟脑丸的刺鼻气息，铁椅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人形轮廓。

"白医生，久仰。"

叶兰的皮靴碾碎地上的烟头，日语标准得听不出异国腔调。他翻开档案本时，白承落看见他无名指上的子弹壳戒指——内侧刻着的"白"字被人为磨花了。

当日本军官举起烙铁时，叶兰突然用德语说："伤口需要磺胺。"白承落瞳孔骤缩，这是1924年他们在芝加哥黑诊所的暗语。

废弃戏院·1937年4月

霞飞路32号的霓虹灯牌只剩"大世界"三个字还亮着。白承落踹开后台化妆间的门时，叶兰正用牙齿撕开腹部的绷带，鲜血把《贵妃醉酒》的戏单浸透大半。

"特高课...发现我是双面间谍..."叶兰的俄语夹杂着血沫，"名单...在怀表..."

白承落的手术刀划开他衬衣内衬，微型胶卷滚落在胭脂盒旁。突然，戏院大门被撞开，探照灯将舞台照得雪亮。

"唱戏！"叶兰猛地将他推向戏服箱。白承落抄起金线蟒袍披上，开嗓就是《西郎探母》的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

日军少佐愣神的刹那，叶兰的袖枪射出三发子弹。枪声与戏腔在穹顶共鸣，胭脂粉末在光束中纷飞如血雾。

1937年5月

逃亡的货轮底舱里，白承落就着摇晃的煤油灯冲洗胶卷。显影液渐渐勾勒出日军长江布防图，以及——叶兰穿着中共地下党制服的照片，日期是1927年。

"所以你这些年..."

"一首在等今天。"叶兰咳着点燃香烟，火光映出他新添的弹孔，"武汉守不住，但这份情报能救十万人。"

江面突然传来汽笛长鸣。叶兰猛地扑灭烟头："特高课的巡逻艇！"他将胶卷塞进白承落的中药包，自己却转身走向甲板。

"这次换我等你。"白承落拽住他的将校呢大衣，"就像在芝加哥..."

叶兰掰开他手指的力道温柔又坚决："现在你才是我的掩护。"

茉莉花开·1937年7月

卢沟桥事变爆发当天，白承落在汉口码头收到个铁盒。里面是停走的怀表，表面裂痕依旧停在三点十七分。掀开表盖，夹层有张新纸条：

"七月十五，九江货仓。带茉莉花茶。——红雀"

茶汤氤氲的热气中，白承落对着江面举起茶盏。远处炮火染红的夜空下，隐约有汽笛声穿透硝烟，像极了当年戏院散场时的铜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