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谈

1937年7月15日的暴雨来得突然，像是要把长江整个翻过来。白承落推开九江三号码头废弃货仓的铁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雨水顺着铁皮屋顶的裂缝流下来，在积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敲出《雨打芭蕉》的节奏，又急又密，像是谁在暗处拨弄着算盘珠子。

角落里突然亮起一簇火光。叶兰划火柴的手势还是那么特别——拇指抵着火柴盒，食指轻轻一弹，像在舞台上捻开折扇。微弱的火光里，他右脸上那道新添的弹痕格外刺眼，从颧骨斜划到嘴角，像有人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这张曾经俊秀的脸上草草画了道脸谱勾线。

"你来晚了，落落。"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白承落喉头发紧。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货仓顶上摇摇欲坠的钨丝灯。

"......你要的茉莉花茶。"

白承落从褡裢里取出青瓷茶罐，釉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这是他们当年在芝加哥公寓窗台上养过的那种茉莉，晒干后带着特殊的苦香。茶罐底部刻着细小的"白"字，是叶兰当年用手术刀一点点刻出来的。

叶兰接过茶罐时，左手小指残缺的断面在火光下一闪而过。白承落瞳孔微缩——那伤口还很新鲜，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硬生生咬下来的。他想起三天前在武昌医院收治的那个地下党，那人临死前一首喃喃着"红雀...手指...竹签..."

货仓深处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白承落在前方的弹药箱上坐下，生锈的铁皮箱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摆着盏煤油灯，玻璃罩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灯芯将熄未熄，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白承落静静地盯着叶兰脸上的弹痕。雨水混合着血水，在那道伤口边缘结成细小的红珠，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他想起1932年上海闸北的那个雨夜，叶兰也是这样带着伤出现，只不过那时伤在左肩，而替他包扎的自己，手指还没有这些拿手术刀磨出的茧。

"你到底是谁的人。"

这句话像把钝刀，生生劈开了五年光阴。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照亮叶兰将校呢大衣领口别着的樱花徽章——纯金的瓣尖己经有些发黑，像是沾了洗不净的血渍。

叶兰愣了一下。窗外的暴雨更急了，雨点砸在生锈的铁门上，每一声都像子弹击中钢板。白承落数着自己的心跳，发现竟与雨声同频。他看见叶兰喉结滚动，将校呢大衣下的肩膀微微绷紧——这是他要说谎时的习惯动作。

"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人......"

货仓顶上突然炸开一道闪电，惨白的光透过铁皮缝隙，将叶兰的脸照得如同鬼魅。他嘴角那道伤疤在电光中变成诡异的青紫色，像是皮下埋了根淬毒的针。白承落闻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叶兰每次紧张时，后颈就会渗出这种气味，像极了氰化钾的味道。

"...为什么不辞而别，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白承落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他摸出随身带的佛珠，檀木珠子己经被盘得发亮。这是他在南京栖霞寺求来的，住持说能"断三千烦恼"，可他现在只想用它勒断什么人的脖子。

叶兰突然笑了，嘴角的伤疤被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既然夫人大发慈悲地给了我机会......"他故意拖长音调，用上了当年在芝加哥唱《游龙戏凤》时的花腔。

"夫人"两个字像记耳光，抽得白承落浑身一颤。佛珠串突然崩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几颗滚到了叶兰将校靴边。他弯腰去捡时，大衣下摆扫过地面，露出别在后腰的南部十西式手枪——枪柄上缠着的红绸己经褪色，那是1928年白承落从自己戏服上扯下来的。

煤油灯终于熄灭了。黑暗中，白承落听见叶兰解开武装带的金属碰撞声，然后是液体倒入杯盏的轻响。威士忌的醇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叶兰不知从哪摸出两个缺口的茶杯，正往里面倒琥珀色的酒液。

"苏格兰的，"叶兰的声音近在咫尺，"从第三师团参谋部顺的。"

白承落接过茶杯时，指尖碰到叶兰的手。那只手比记忆中粗糙得多，虎口处有道新鲜的灼伤，像是被烙铁烫出来的。茶杯底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指腹，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他看清杯底用血画着朵小小的茉莉——和他们1925年在芝加哥公寓窗台上养的那盆一模一样。

暴雨声中，远处突然传来汽笛的长鸣。是日军巡逻艇，还是地下党的接应船只？白承落握紧茶杯，任由杯沿的缺口割破他的拇指。血珠滴进酒里，晕开成一朵小小的红花，在黑暗中缓缓下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