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夏清鸢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花烛流问道。

宋狰摇头：“不会看错，他二人拿的令牌和你手上的一模一样，我绝不会认错。”

怎么可能……花烛流心想。

疑点太多，花烛流不得一一分析。

第一，听宋狰所言，此事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筹谋，君世离怎会提前这么长时间知道圣上会为甘州筹备军需。

第二，如若君世离想要得到此军需，又为何大费周章委托宋家漕帮运送乾京，为何不直接运送至他的见风城，更何况这批军需本就是要运送乾京的。

第三，也是花烛流最觉得疑惑的一点，君世离要此军需有何用，难不成他还敢在天子眼皮底下造反不成。

君世离虽说独居益州见风城，手下五万骁骑军，但想要在皓月城眼皮底下造反，仍旧是痴人说梦，先不说乾京就有五万兵马和数万禁军，就连旁边的朔火城同样兵马充盈，更别说程西灏坐拥的甘州大军了，若君世离起兵谋反无异于将自已陷进内外包夹的局势，自身都难保，又拿什么来谋反。

所以，此事定还有猫腻。

“接着说！”

想罢，花烛流继续开口，让宋狰继续说下去。

宋狰继续压抑着绝望说了下去：

“来的二人应是两个男人......”

“什么叫应是？”花烛流出口问道。

宋狰回答：“因为两人每次前来，都穿着能挡住身躯的厚重衣衫，并且和公子您一样都带着面具，而且其中一位说话总是刻意压低嗓音，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不是男儿身。”

花烛流默不作声，光凭宋狰此言，很难分辨出此二人身份。

“另外一人倒是很清楚就能性别，身材魁梧，手掌粗大，声音浑厚，都是男子具备的特性，而且此人左手手掌有一并不规则的红色胎记，若非要形容的话......”宋狰沉默一会儿，突然说道：“像是一只蝎子。”

花烛流心里默默记下这个特征。

“这桩生意他们许了我黄金两千两，并且承诺只要我们将货物安全送到乾京，我漕帮便可以全部迁往明州，做皇粮的生意，所以我才冒险和义子宋通以及妾室凤香，安排了这次计划。”

到此，宋狰皆以全盘托出。

“报恩寺逃跑的那两个士兵，还有空慧和尚现在在哪？”

“怕走漏风声，被我杀了，尸体已投江。”

花烛流鄙夷的笑了一声，这和他想的并无什么分别。

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正好，他们也结束了。”

花烛流望着窗外从火光中走来的那队人马，赵显坤一马当先从火光中跃出，近百士兵提刀紧随其后，再之后数十俘虏被捆绳拽出，着实震撼。

一队人马直奔玉兰坊，赵显坤率众安静等候在玉兰坊大门之前。

只见楼内，紫玉台门扉打开，走出来一浑身沾满血渍的白衣男子，他的手里握着一套马的缰绳，另一头正好套在随后而出的宋狰脖子上，花烛流就像牵狗一样，把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这一路宋狰连滚带爬，和进来时大不一样，直到走到大门前，花烛流一脚踢在宋狰的屁股上，直接将他踹出门外，低着头跪在众人的面前。

“帮主啊！”

“帮主......”

.......

漕帮众人哪里见过自家帮主这样的处境，几十年的威风凛凛，一夜之间，变成了此刻如狗一般的阶下囚，身份的落差他们所有人一时都难以接受。

赵显坤冷漠的看了一眼宋狰，走上前去，在花烛流身边，轻声说道：

“公子，今夜共杀漕帮三十二人，剩余的七十四人皆已投降，此刻都在这了。”

“三十二人......”花烛流微微一愣，这个人数倒是恰到好处。

“我们死了多少人？”花烛流轻声问道。

这一问，赵显坤局促起来，但终究不敢隐瞒，诚实道：

“死了......十三人！”

花烛流抬起头看向夜空，微微一叹，终究不平啊！

先是三十二位报恩寺僧人，十位看守士兵，接着捉凤香死了三人，灭槽帮又死了十三人，共计五十八人！

可他漕帮就想用三十多条人命补上！终是不平啊！

花烛流望向士兵身后，那缩在一团的七十余人，里面老弱妇孺等无辜者皆在，可这差出来的近二十条人命，谁来补呢？

“花公子......”

赵显坤木讷的看着花烛流抽出自已腰间的佩刀，缓缓的走上前，站于众人身前，怆然开口：

“宋狰，你不是问我要和你做什么生意吗？现在我就告诉你。”

宋狰闻言，颤颤巍巍抬起头，望着此刻的花烛流，竟一时有些痴了。

“一命换二十命，你......终究是赚了！”

话起刀落，宋狰离首，双目不瞑。

鲜血如瀑涌，淋了花烛流满身。

花烛流昂首立在血雨里，满目萧然，这是他第一次，做赔本的买卖！

众人看着面前这个站在血雨里的少年郎，皆是沉寂无言。

宋狰的头颅被众人当成球一样在脚下踢来踢去，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赵县令，收兵吧！”花烛流哀声道。

赵显坤默然接过花烛流手中的刀，佝偻着身躯，缓缓走上前，向花烛流深鞠一躬，而后缓缓举起刀，沉声道：

“贼人已伏诛，有劳诸位了。”

众人俯首，无一人应。

......

三日后，竹阳县于报恩寺举行全城祭。

这一次轮到全城人为报恩寺僧人以及身死的官兵进行超度。

十里长街，白缎飘零，满城肃穆。

这一次，花烛流没有去，他安安静静在府衙内待了两天，无人敢来打扰。

江漓每次都把饭菜给他送到门外，一个时辰后再把饭盒取回，就这样来来回回，但这两日也没见过花烛流一面。

烟水凝当然也去过几次，不过回来时，也都是摇摇头，显然也是无功而返。

直到温酒带信前来，花烛流这才走出别院。

府内池塘，雕栏雨榭。

这是花烛流这几日第一次离开房间，倒不是像其他人想的那样受了打击，只不过他在想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想不通他可能很难走出来。

温酒站在一旁，掏出一封纸信，递向花烛流。

花烛流瞥了一眼，没有接过信封，直接对温酒说道：“念！”

闻言，温酒直接撕开信封，轻声道：

“见风城卫都指挥使，狄少英。”

寥寥数字，简洁明了。

所查者，是当日宋狰口中，从益州而来的二人里，手有蝎子胎记的那位。

自当夜回府之后，花烛流便让温酒联系了燕知阁，要得知此人身份。

而花烛流这几日在房中所想，也是与此事相关，他总觉得此事有蹊跷，但始终想不到究竟哪里不对。

“公子，真是恭亲王的人！”温酒见到狄少英三个字，忍不住说道。

正三品卫都指挥使，除了恭亲王之外，还有谁能有资格直接任用，温酒找不出第二个。

花烛流同样找不出第二个。

如此，恭亲王的嫌疑在花烛流心中已然坐实，现在的重点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宋狰口中的第二个人，身份太少，饶是花烛流想要燕知阁去查些什么，也无从下手。

会是谁呢......花烛流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消失了几天的任武从院外跑了进来，见到花烛流坐在亭落里，大喜过望，急忙冲了过来。

“公子，您可算出来了！”

花烛流看他一脸急迫的模样，好奇的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任武抹去额头上的汗，急忙说道：“公子，这皇令上给的押送军需的时间没剩几天了，可现在还有一箱散落的军需没全找回来呢，我实在是没招了，只能请您给我出主意了。”

花烛流一愣，才发现，他们确实已经在竹阳县滞留了许多时间了，若没有这档子事，恐怕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汝洲，喝上玉柔香了。

“公子，公子......”

任武见花烛流想的出神，轻声唤道。

“哦哦！”花烛流一惊，忙说道，“你说最后那箱军需还没找回来是吧？”

“是啊，这一箱也是掉脑袋的罪，公子您得救我啊！”

这几日，任武算是和花烛流混熟了，恨不得把温酒给挤出去，自已当花烛流眼前的第一大红人。

“我当什么事呢，我就好奇你这脑子，怎么就不转呢？”花烛流鄙夷的看了任武一眼，这任武什么都好，就是木讷的不行，和温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任武一听大喜过望，这显然是花烛流心中已有主意，骂两句就骂两句呗，谁还不被主子骂上几句呢？

“你去找赵县令，让他贴出告示，凡是上交玄铁的人一律赏银，然后一路上你就边走边贴，到时候估计会收回来不少，若到了乾京还是差，就再花点钱找个黑市买些回来，给凑上不就行了。”花烛流说道。

闻言，任武一拍脑袋，自已咋就想不到呢！

天天派兵全城搜，有玄铁的人都以为自已犯了罪，吓都吓死了，还能给你吗？

但是贴出告示，不但无罪还有赏银，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这钱……”任武为难道。

花烛流无奈说道：“先让赵县令垫上，而后再去金风细雨楼报销。”

任武大喜：“公子聪慧过人、慧心巧思、智勇双全、聪明绝世......实乃大乾栋梁之才啊！”

“滚！”

“是。”

任武咧嘴一笑，模样像是刚从青楼出来，格外心满意足，在花烛流温柔的命令下，屁颠屁颠就走了。

这一幕，看的花烛流和温酒二人一愣一愣的。

此人可成大事......花烛流心中说道。

此人成不了事......温酒心中说道。

插曲过后，花烛流再次向温酒开口：“收拾一下吧，我们也该走了。”

温酒颔首。

......

戌时。

齐遥找到了花烛流。

花烛流见到齐遥第一眼就知道他所来何意。

正好，花烛流也有话与他说。

两人相坐于亭落中，同看一轮明月，一湖池水。

入了冬，风确实有些凉，好在齐遥拿酒而来，今夜烟水凝不在，花烛流也可偷偷解馋。

少年间相谈，怎可无酒呢？

琼浆入杯，满杯月色。

齐遥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花烛流微微一笑，酒虫已然作祟，同样甘霖入喉，甚是痛快。

两人无言，就已干了三杯。

就在花烛流以为还要继续饮下去的时候，齐遥开了口：“我能否与你们同行？”

“可。”

齐遥一愣，他没想到花烛流会回答的这么痛快。

但花烛流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举起酒杯邀其共饮。

齐遥畅然一笑，毫不做作，直接举杯同酌。

花烛流不拒绝，除了他欣赏齐遥的满心赤诚，更多的是初见时，齐遥的那双眼睛，花烛流至今都不会忘那双眼睛中流淌的清澈。

那是一种初入江湖的懵懂，是怀着善意的坦诚，曾几何时，花烛流知道自已也有过那样的眼睛，所以他很珍惜这双眼睛。

他确信，齐遥不会害他，所以他便没有理由拒绝齐遥的请求。

花烛流看着齐遥，微微一笑：“但我有个要求。”

齐遥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这一路要听我的。”

言罢，两人四目相对。

“当然，我说的听我的并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或是强迫你的思想……”花烛流准备继续解释自已这句话的意思。

“我答应。”

齐遥痛快答应。

这次倒是轮到花烛流微微一愣。

“不怕我害你？”花烛流开玩笑的问道。

齐遥却很认真的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不会的！”

声音爽朗，如沐清风。

接着，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前几日，见你磨剑，说了几句失言的话，莫要放在心上。”花烛流突然说道。

齐遥摇了摇头，说：“其实，你说的并没有错，一把剑，尤其是好剑，就是应有立世的意义，保家卫国也好，惩奸除恶也罢，这本应该是剑的宿命，只不过错的，是我的剑……”

“它没有这样的抱负，它也不能有这样的抱负。”

花烛流再次疑惑不解，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何？”

齐遥看着花烛流，眼神有些恍惚，过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洗耳恭听！”花烛流说道。

这一刻，齐遥似乎变得伤心起来，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诉说着过往：“我认识一个姑娘，她出生在云州边境的一个小村落，家里面世代都是铁匠，她父亲更是村里有名的打铁高手，所以耳濡目染中这个女孩儿慢慢竟也喜欢上了打铁，是不是挺奇葩的。”

说着，齐遥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抬头时，眼眶竟然开始闪烁出泪光。

“她的父亲不让她学，她就偷偷学，最后父亲无奈只好由着她去了，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父亲的这一妥协，竟让女孩铸剑的技艺越来越高超，所铸出来的剑越来越精致，最后十里八村，到百里外的县城，甚至江湖中的某些门派，都有人上门主动来向女孩求剑，女孩声名鹊起，再也不满足偏据在这个小乡村里铸剑。”

“终于有一夜，女孩下定决心要去外面看看，她想要看看外面的铸剑师铸的剑是什么样子的。在苦苦哀求求之下，父亲无奈只好放她离去，并给了她一本书，也正是这本父亲给的书彻底改变了这个女孩的一生。”

听到这，花烛流对这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忍不住出言问道：“什么书？”

齐遥哀声说道：“剑心录！”

剑心录！

铸剑宗师姚起的铸剑谱！

花烛流双目微怔，怎么会在一个小小的铁匠手里？

齐遥看见花烛流的表情，知道他猜出了这本书的来历，也知道为何花烛流会震惊，不过齐遥并没有准备解释这本书的故事。

“起初，女孩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只是发现这本书的铸剑工艺极为严苛复杂，她门头苦学了好长时间也摸不得门道，但好在女孩铸剑的天赋万里挑一，最终还是被她掌握，凭借着这本书和女孩的天赋，一时间在江湖中名噪一时，许多人都在期待着这个女孩的成长。”

“女孩也因此遇见了许多同行朋友，所交的朋友中有人希望女孩有朝一日能铸出绝世神兵，名显天下，所以在朋友的劝告下，女孩参加了当年在乾京由剑宗举办的铸剑大会。”

“那一日，天下群雄皆至皓月城天朝地坛，就连当时的乾皇也亲身前往。铸剑冢、剑宗、听剑山庄、百里氏、铁西王氏......这些以剑闻名的宗门世家全部到往，更别说天下的千千万万铸剑散客了，听闻那一日整座江湖有名有姓的门派来了一大半，直逼武林英雄宴。”

花烛流默首，那次铸剑会他有耳闻，被誉为百年来最为盛大的铸剑大会，据闻当年这场盛会涌现出了许多风云铸剑师，尤其是现今的铸剑冢冢主李千峰，因为此会铸出的神兵“惊涯”一举奠定了铸剑冢未来二十年的风光岁月。

齐遥接着说道：“从小地方出来的女孩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中难免紧张，所以在起初的两天中发挥的并不是很好，压着名额闯进了最后一日的决赛，而决赛的对手便是铸剑冢李千峰、剑宗丰子言、听见山庄方弥林......这样后来名声大噪的铸剑大师。”

“决赛七人，六男一女，那一日，女孩站在天朝地坛犹如一颗紫微星一般耀眼，她的存在掩盖了周围六位男子，成为最瞩目的一个，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注视着这个从小地方出来的陌生女孩，这一刻她果真了却了心中所愿，名显天下。”

花烛流大震！

颤颤巍巍的开口：

“你说的莫不是？！”

齐遥转过头看向花烛流，却早已泪流满面，失声而泣：

“她叫——夏清鸢！是我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