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齐遥入金造属，偶遇佳人

霖州雪落，白霜铺江河，一掩前尘色。

霖州有诗曰：“应是仙官酩酊醉，倒把天河落玉京。铺陈万里海云色，去向人间不得回。”

大乾有三千水，三千皆入未央城，霖州坐落大乾最东，倚临东海。大乾最宽广的两条江河——晟云与乾凌，汇尽于此，除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细小支流穿城而过，构成了这座城池天下无二的胜景——六江十二域。

所谓六江十二域，无非就是六条主支水流将整座未央水岸划分了十二个区域，这十二座区域分别兴陶瓷、茶叶、丝绸等贸易物资，其间每座区域单独各设一座码头供给贸易往来，海上贸易确为霖州主要经济支柱。

此城傲立东海之滨，西方接壤汝州，而南北双向分别被两座山崖包围，一曰观凤，一曰赏龙。

每年东至，观凤涯之上便会盛开无数白色山茶，风至花落，犹若雪覆山野，纯白无暇。

赏龙涯同期会一同绽放腊梅，雪润其黄，犹若正阳。

所以黄白之间，东海之岸，才有了这座天下唯一的未央水岸城。

花烛流等人现在栖身的地方，便是城内十二域之一，名叫竹池，取名竹池原因无二，只是因为此地有城内唯一一座竹林。

此地兴农，兴茶贸，处在赏龙涯脚下，是霖州相对北方的区域。

雅悦茶楼之后的竹林之中，有一人已独居在这三日了，而今日距离铸剑大会也不过还剩三日的距离。

雪掩日，东风水气寒，齐遥却像是处在另外一个季节。

“铿！铿！”

齐遥精着上身，一锤砸在烧的通红的铁胚之上，雪影和火星交织，一时间将这里渲染的有些迷离。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铿！”

齐遥喃喃自语，一锤一锤砸在铁胚之上，他已经快要数不清自已砸了多少锤，只记得自已默念《心经》至此已是第三十二遍了，每念一句自已的锤便就落下一次，距离剑体成型也就更近了一分。

他的身后摆满了不少废掉的铁器，这三日，他不光铸剑，而是想到什么就铸什么，锅碗瓢盆、锤子铁镐，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件成品......

若是在外人看来他似是遇到了瓶颈，可唯独他自已清楚，当他迈入霖州的第一步，就已然静不下心来。

“铛！”

这一声与之前不同，显而易见，他锤下的那把剑应声而裂，再次成为了一件废品。

“呵呵呵......”

齐遥看着那柄断剑，痴痴的笑着，而后身子一软瘫倒在竹林雪地之间，他身旁自已砌造的火炉还在不停往外吹着火气，照着他那张此刻乌青的脸。

他的脸上带伤，淤青还没有消除，而与他面容极为不匹配的精壮身躯上，也是伤痕累累，血色暗晕，虽说都是皮外伤痕，但看着也颇为醒目瘆人。

而且，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伤从何处来。

他的眼中似是遗失了往日少年意，如今只剩落寞和萧条。

“师傅......我到霖州了......”齐遥扭过头，看着不远处安静的倚在竹子旁的剑匣，幽幽的说道。

那日到霖州，知晓花烛流伤势稳定后，他便一人去了观凤涯之上的铸剑冢，原以为他可以借着当年夏清鸢的长老令牌见李千锋一面，寻回夏清鸢留在铸剑冢之内的遗物，却不成想令牌被看门小儿一手打落，而且出言污秽，他气愤不过想要据理力争，却挨了一顿毒打。

在他踉跄站起身之时，见到了一个年轻人，那些看门护卫对他礼遇有加、唯首是从，他猜也猜得出那个少年郎便是当今铸剑冢的少冢主——李从安。

齐遥一把举起令牌，却没成想李从安只是淡淡一瞥，说了一句他终生难忘的话。

“你从何处得来那龌龊妖女的令牌，带着令牌快滚，否则今日必让你死在山上！”

他永远忘不掉李从安那种鄙夷愤恨的目光，这一句话像是尖刀插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他还以为铸剑冢会有愧于他师傅，可他赌错了人心。

整座霖州都在传，夏清鸢私通外族宗氏，偷窃铸剑冢至宝《剑心录》携宝出逃，致使铸剑冢冢主李千峰怒火攻心，闭关数年不出，以向冢内请罪。

所有的真相被掩盖，当年铸剑才女夏清鸢摇身一变，竟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龌龊妖女，薄情寡义之人竟成了人人可怜的被害者。

齐遥断是不信，可堵不住全天下的嘴。

于是那一日，他的心便再也没有静下来过。

雪落七寸，将其掩埋，只留下一双浑浊不堪的双眼望着更为浑浊不堪的霖州天空......

躺了许久之后，齐遥穿好衣衫，扑灭炉火，下山。

原本花烛流苏醒，他本是想要去看看，只不过自已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为他人平添麻烦，恰好铸剑还需几种材料，此刻倒应该去城内转转采买一些。

十二域之中的金造属售卖铁器、石材，也是最近几日未央城中最火热的地带，一场铸剑大会召集了近三千多位铸剑师，其中还不算各个铸剑师背后的各种势力，换句话说这座城此刻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高峰。

十二区域有水路、有陆路，水城内穿梭自然是少不了码头客船，五文钱无论远近，可至城池内地每一个区域，只要有岸便是客船的停岸码头。

齐遥挤开人群，匆匆忙忙上了一艘小船，船启驶入通往金造属的支流之中。

“一人五文啊，人多不涨价！！”

“一人五文啊，人多不涨价！！”

......

船夫摇桨，副手吆喝收钱，这一船十数人，很是守规矩，纷纷掏出银两扔了过去。

齐遥一摸怀中，顿时黑线上头，怀中空空，钱被他遗在雅悦之中。

副手看着齐遥窘迫的神色，刺声道：“五文钱，五文钱，自觉交钱啊！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齐遥顿时羞愤难当，尴尬地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解释。

却见副手一脸不耐烦，手已伸出，似乎要直接将他从船上赶下，讽刺道：“没钱还上什么船，自已游过去。”

这时，一只无骨的女人手从旁伸出，几枚铜板轻轻落在副手掌心，伴随着一道温润的声音：“这位兄台的钱，我帮他付了。”

齐遥惊讶抬头，眼前坐着一位身着粗麻衣衫、素色裙摆的年轻女子。

她的容颜清新雅致，宛如山间清泉，未经脂粉雕琢，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朴之美。这样的她，在这纷繁尘世中显得尤为不同，如同一朵静静绽放的野百合，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吸引着每一个有幸遇见的灵魂。

而且那双并未被精细呵护的手，虽不似贵族小姐般柔滑白皙，却自带着一股不加雕饰的自然韵味，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亲切与好感。

见齐遥直勾勾的盯着自已，女孩展颜一笑，朗声道：“不用谢！”

齐遥这才回过神来，又是一抹羞红上脸，尴尬的说道：“额......谢谢姑娘，出门急，忘记带钱了，不如姑娘留下姓名住址，我取钱给姑娘送去。”

女孩扑哧一笑，“五文钱而已，犯不上的。”

齐遥还是想坚持一番，“可这......”

谁成想女孩直接笑着怼道：“你这大男人，怎么比我这个女子还磨叽，说了不用就不用的。”

齐遥一愣，看着她出神了许久。

只不过女孩并未关注他，而是仰着头望着岸边，突然站起身，挥着手冲着船夫喊道：“师傅，师傅，快停船，我到了。”

“得嘞！”

船夫一声高喝，客船慢慢驶向岸边，还未停稳，女孩便是一个小跳跃至岸边，张张扬扬的像是跳至山野间的小鹿。

“金造属，还有下船的吗？”

紧接着船夫冲着船上众人喊道。

齐遥一愣，着急忙慌起身回复：“有有有，这就下船，这就下船。”

慌乱下船之后，他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女孩儿的身影，只好摇首作罢，转头向城内走去。

金造属不大，但却人满为患，所有铁金商铺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路边都是摆着各种奇珍异石的小贩，不过齐遥此行并非为了采买铁金，而是为了一种融液。

是一种叫做“沁水”的液体，这种液体没什么特殊的作用，但却能够很好的将生铁和钢精水胆融合，有了这个齐遥便更多了一分把握。

这种液体平常很是常见，价格也不昂贵，不过现在来看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多少钱？！十五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短短的时间，齐遥的情绪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气愤，他怎么也没想到，平常铁匠铺当水洒的“沁水”此刻在这里卖上了十五两的天价。

原本他就没有钱，想着用身上的东西去换，以为身上这些家伙什怎么也能换个两三瓶回来。

不过眼前这商贩老板一张嘴就是十五两银子，就是把他卖了都凑不齐这些钱。

商铺老板一把抢回齐遥手中的瓷瓶，没好气道：“爱买不买，就这个价，不买你就去别的地方问问。”

“不买就不买，你个奸商！”

齐遥白了老板一眼，转头就走，结果一连问了好几个商铺，就连路边的摊贩所买，价格都没有低于十五两的。

一个时辰后，齐遥独自站在金造属的大街上，一人凌乱。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齐遥闭眼昂首，不让眼泪落下来。

直到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前方不远处传来。

“八两？”

“十两！”

“不行，就八两，不能再多了。”

“小姑娘，不然你再去别处问问呢，没必要就抓着我一个人不放吧？”

“我就看你老实。”

......

是她！齐遥的眼睛像是定住了一样，在他视线尽头，一位穿着素裙，俏皮灵动的女孩儿正叉着腰，在和一家摊贩的老板“友好的”交谈。

齐遥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

“姑娘，求求你了，我还要做生意呢。”老板苦口婆心，就差给她跪下了。

女孩儿一摆手，骄横道：“我又没拦着你做生意，这块黄精石我已经寻了好半天了就你家有，八两银子已经很多了，平时都卖不出三两银子，您已经占了大便宜了。”

“你先把石头放下，我们再谈。”

“嘻嘻......”

女孩尴尬一笑，很是不舍的将石头重新放回了原位，而后俯下身，笑嘻嘻的直勾勾的看着老板，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卷着石头跑了。

齐遥在一旁看的好笑，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姑娘。

两人僵持不下，老板最后稍稍松口：“这样姑娘，我看你诚心想买，咱俩各退一步，九两银子卖给你如何？你也知道现在的市场，就连最普通的铁精都得卖上三两银子，我这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了。”

“这......”

女孩儿看着商贩老板诚恳的神色，似是被说动了，手指慢慢挪向了自已腰间的钱袋。

又要吃一阵子青菜了，女孩撅着嘴，心里满是委屈，她本来还想留着些钱让她在霖州吃几顿好吃的呢。

“那好吧......”

“等等！”

女孩儿摸向腰间钱袋的手一停，疑惑的向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结果正看见齐遥从人群中向她走来。

“怎么是你？”女孩一愣。

齐遥只是对她点头笑了笑，而后走到摊铺之前，在女孩和老板的注视下，蹲下身捡起了那块黄精石。

“喂，你干什么，我帮了你，你怎么还夺人所爱呢？”女孩儿气愤不已，跺脚呵斥道。

她很天真的以为齐遥是来抢她的石头的，完全忘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件事。

齐遥抽了抽嘴角，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商铺老板，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卖？”

老板也是一脸懵，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离不定，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怎么卖？”齐遥又问了一遍。

“哦哦，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老板回过神来，搓着手谄笑的说道。

他看着女孩气愤的模样，显然是二人有矛盾，这是过来抢东西来了。

齐遥在手中颠了颠石头，而后叹了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子，您这是？”老板疑惑的问道。

“我就想问问，卖假货霖州官府是怎么处理的？”齐遥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老板，突然给他看的有些毛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老板疑惑的问道。

“呵，什么意思。”齐遥鄙夷一笑，突然声音高亢了几分：“你卖假货，还问我什么意思。”

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将三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女孩两眼发直，盯着齐遥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好奇心催使她看了下去。

“喂喂，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可从来都没卖过假货！”眼见人多了起来，老板突然变得慌乱，连忙站起身指着齐遥的鼻子叫嚷道。

“呵！”齐遥握着石头站起身，冷笑一声。

“黄精石产自甘州的黄精矿脉，是常见的砂质岩石，在干燥的环境下外观呈现晶莹剔透，可若了到了潮湿的环境，表面就会浮出一种类似盐质的粉末，你给我解释解释，如今在霖州水城，这块石头还是如此晶莹剔透，是为何？”

“你这根本就不是黄精石，而是滥竽充数之物。”

齐遥这一番慷慨激昂，让老板傻了眼，并非是他知道此物是假货，而是他根本就不懂齐遥说的是啥，什么纱质岩石，什么盐质粉末，他就是一个卖货的。

那姑娘更是愣在了原地，她也不懂齐遥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有道理，可信。

和她一样想法的，还有里外三层围过来的人们，都觉得齐遥有理有据，极其有说服力。

“你这人，怎么卖人假货呢？”

“就是就是，金造属的官僚知道这件事了，你这厮可就事大了。”

“未央城怎么还有这样的商贩，应该赶出去才对！”

......

一时间，口诛笔伐说的老板额头直冒冷汗，六神无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齐遥听着这些话，神色越来越冷，人心都是这样的。

“老板可能也不知道这么多，或许当初他从卖家买过来时，卖家说它是黄精石，老板可能就信以为真了，大家也不要抓着不放。”齐遥无奈一笑，为老板开脱。

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板怎会不放，立刻喊道：“对对对，我就是个卖货的，哪里懂得这么多，别人说啥就是啥，我真不知道这是不是黄精石。”

众人见买家都不计较了，也就觉得没趣了，只是偶尔有人牢骚了两句，便纷纷离开了。

见差不多了，齐遥才开口道：“老板，这块石头可卖我？”

“卖卖卖，不不不，送你送你。”老板慌张的说道。

齐遥微微一笑，转身看向了自已身后的女孩儿，而后伸出手，“呐，它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