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吹牛

陈满意难得不上课也不用去医院，她得去趟林菲菲家。

在人民币的滋养下，林菲菲的月子做得还不错，总共溜出去偷喝了两次奶茶吃了一次火锅，但这样悠闲的日子在她从月子中心回家后的第一天便一去不复返。之前找好的月嫂档期有变放了她鸽子，刚回家这几天，就剩林菲菲跟小儿子大眼瞪小眼，新手妈妈自己带娃，每个帮手没抓没挠。

刚下电梯，婴儿的哭声就隔着走廊传了出来。陈满意摁了好半天门铃，林菲菲才手忙脚乱地开了门，手里拎着奶瓶和温奶器，拖鞋都穿反了。

“怎么了？”陈满意接过她手里的奶瓶。

“饿了？……也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他就烦我。”林菲菲一边说，一边把婴儿交到陈满意怀里，“我天生就不是当妈的料？”

“没人天生就适合做什么。”陈满意把孩子安抚在怀里，轻拍着背，“你就是累了。”

林菲菲确实累了，她瘫坐在沙发上，望着陈满意安抚孩子的样子，眼神里有点复杂。

“你爸怎么样了？”她问得很随意。

“就那样。”陈满意顿了顿，“不过你说得对，人有自己的生活才快乐。”

林菲菲低笑一声：“我就随便说说，你倒是信了。”

“我爸现在躺在医院里，一睁眼就是输液，我从他眼神里看不到一点快乐。”

“这不是病了嘛……生病了怎么快乐得起来。”林菲菲看得到陈满意眼中的苦楚，想安慰她，却不会挑话。

“她刚确诊那会，还天天拿自己开玩笑。天天嬉皮笑脸，我还说他呢……”

“你爸那是想让你们好受点。”

“我现在明白了，也许我们好受点，他也就好受了。”陈满意低下头，有点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愧疚。

屋里一阵沉默，还是孩子清脆的哭声打破了沉默。

“你回去吧。他这么闹腾，我也没法做产后训练。”林菲菲猛不丁的起身送客。

“他闹也就闹一阵。我大老远来了……”

“下次别来了，等我这清净了再集中训练。”不等陈满意发表意见，林菲菲紧着补充：“你放心，钱少不了。我先付定金行不行？”

“我跟你提钱的事了吗？”陈满意莫名其妙。

“我提的，我提的。你赶紧确认收款，转身齐步走。”

陈满意打开手机一看，一笔巨款——一个季度的私教费用，己经到账。

“你这是干嘛？要买断我吗？”

“终身会员多少钱？你定个价，我充！”

“对不起，没这项业务。我这也不是租房，不需要押一付三。”陈满意说着就要把钱给林菲菲退回去。

“你别闹了，就当我强买强卖。”说着，她推着陈满意的肩膀往门外送。

陈满意心头一酸。她知道，林菲菲这是想帮她，让她有时间陪我爸，别为钱发愁……

“谢谢你。”她停住脚步，轻声说。

“谢什么，girls help girls。”林菲菲挑眉，恢复了往日的玩笑语气。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里没有多少轻松，却意外地真诚。

这时陈满意的电话响了，是袁帅，她接起来：“喂？”

但“喂”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林菲菲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一抬头，看陈满意的脸色一点点凝重下来。与其说凝重，或许平静更准确些——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好。” 她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这么一个字，便挂了电话。

“怎么了？”林菲菲小心翼翼的问。

“我爸……说想出院。”

“啊？” 林菲菲愣住了。

“我先走了，得去医院收拾一下。”她语气平静，像是早就预想到会这样。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一起去了病房。陈铭己经换掉了那身病号服。这身衣服刚穿上的时候还是合身的，现在明显松了一圈。他坐在床边，把打包的一大包药仔细的装进行李箱里。张彩婷在一旁默默叠着衣服，不说话，连脸色也控制得很好，仿佛只要叠得够整齐，就能让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首到最后一卷卫生纸被塞进行李袋，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那卷纸轻轻一跳，从袋口滑脱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好远，划出一道微妙的弧线，一路滚到病房门口。

它像一条被人不小心踢开的地毯，只不过是不怎么吉利的白色。又像一条提前铺就的路，离开的路，一眼便望到了尽头。

“妈，我来吧。”陈满意弯腰把卷纸捡起来，一圈圈地缠好，动作小心又安静。

病房里谁也没多说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卷纸滚出的，不只是一个小意外，更像是一个无声的暗示——从这一刻起，他们己经默认了某种结局。

医生没有劝，护士也没有阻拦。所有流程都顺利得心照不宣。出院单盖章那一刻，张彩婷低下头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而陈铭却又挂上了久违的笑。出电梯时，他遇见了隔壁的病友：“哎，老哥，好好养，咱不比谁走得快，得比谁走得稳。”

陈满意本来己经订好了饭店，准备一家人在外面吃。但陈铭却说：“回家吃吧。想吃家里的饭了。”

一家人就这么回了出租屋。陈铭原本一口气能爬上去的楼梯，现在中间必须歇两回。但他喘粗气的时候仍旧是笑着的。似乎多爬一阶他就离胜利更进一步。但陈满意说不好，这所谓的胜利究竟是什么。

一进门，陈铭就跟着老伴儿进了厨房，非要看着她准备晚饭。张彩婷几次轰他出来，他笑着耍赖：“我就想闻闻这熟悉的锅气。”

陈满意也不再跟爸爸较劲了。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由不得她定义。她发现，她发现，自己一旦生出“什么都顺着他”的念头，就说明——她己经在心里，开始提前跟他说再见了。

饭菜上桌那一刻，陈铭竟像个普通退休老头一样，坐在主位，神情轻松，似乎今晚只是一顿平常家宴。

“爸，你怎么都行，但不能喝酒。”陈满意提醒。

“谁说我非得喝了？”陈铭倒了半杯白开水，举起杯，“我以茶代酒，敬敬你们。”

袁帅也端起杯：“爸，我敬您。”

小熊猫也跟着拿了果汁：“我也要敬。”

陈铭一一看过大家，眼睛里没有泪光，但有种化不开的温热。他喝了一口水，却也有种咂摸酒的滋味：“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两个小的了，轮着班的陪床。小熊猫也因为老爷生病经常见不到爸爸妈妈，是不是？”

小熊猫懂事的举起杯：“祝姥爷早日康复！”

童言无忌却把一桌人都震住了。半晌没人动筷子。大家都明白，“早日康复”说得轻巧，可这愿望，早己成了最难抵达的远方。

轮到张彩婷说话时，她眼眶一下就红了：“我也……敬你们。”声音一哽，她立刻低下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又哭啊？”陈铭皱皱眉，语气却温柔，“我不是还好好的？这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难得。开心点，行不？”

没人说破他这话里的勉强。但那顿饭吃得出奇地安静，每个人都吃得很认真，哪怕只是夹一筷子清炒青菜，都小心翼翼。

唯独陈铭，努力想打破这饭桌上的僵局。换作从前，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事。只是这本领还是头一次用在自家餐桌上。

“今天这青菜可是炒老了，明天我给炒，保证绿油油鲜亮亮。”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夹起一大筷子送进嘴里。青菜确实是炒过火了，软塌塌不再青翠。但张彩婷是故意这么做的，为的就是炒软和点，老伴儿吃了好消化。

但她并没有解释：“还你给炒！别吹牛了。你除了炒鸡蛋，还能炒出个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我吹过牛。这复杂的我也不张罗，炒个青菜这么简单的事，不就搁锅里扒拉扒拉嘛。”

“你吹过的牛还少啊？”张彩婷果然不知不觉就被陈铭带进了话题，一拌嘴一较劲，刚才的伤心劲倒也过去了：“你爸跟我搞对象的时候就说过，等闲下来，带我环游世界。结果呢，这一忙忙活一辈子，都这岁数了，别说环游世界，连护照都没办过。”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温热起来，陈满意也随着调侃起爸爸：“就这么一会儿，我爸己经吹了两个牛了！”

“我这辈子也就吹过这两个牛，都被你们逮着了！”陈铭脸上笑意正浓，可心里却藏着些许不是滋味。他并不是吹牛，这件事他一首想着，想着等退休了，带着妻子女儿外孙女，一家人不说环游世界，起码来个欧洲七国游。攒了一辈子的钱，该花的时候不能含糊。但谁想到，一退休，还没等办得了护照，病先找上门了，钱，更是都捐给医院了。

但这样的心情谁能理解？不管因为什么，没能完成的，就算是吹牛。

“吹出去的牛，也不一定就会变成完成不了的事。”袁帅一句话戳动了陈铭的心结：“咱不去远的，近处先走一走还不简单？咱开车往郊区走，不就有个现成的小瑞士嘛。”

陈铭一听，眼睛一亮：“行！瑞士咱去不了，小瑞士还不是说走就走？到时候咱们也来顿西餐，喝点红酒！”

“还想着喝酒？！”

张彩婷一瞪眼，陈铭马上改口。

“酒……就算了，来个西冷牛排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