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家过年

今年荣县的七月异常炎热，谢春水做的夏布长衫己经不能再穿了，脱了里面的中衣，只穿了一件细葛布做的纱袍。

书桌己经搬出后院厢房，摆在了院子里，三人脚下摆着木盆，勉强能解一下热气。

胡怀礼扇着扇子坐在阴凉处，另一只手拿着书本，“今日讲《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章，你们说来听听，这‘中’字作何解？”

邹泰手扯着胸口衣衫，脸上汗珠子不停往下滴，“先生，可是不偏不倚？”

听到这话，胡怀礼鼻子里哼出一声，“此乃俗解，程子曰不偏之谓中，这‘中’不是死规矩，是‘时中’，往次院试有个童生解‘中’为‘居中’，被主考批‘如笨汉抱柱，不知通变’。”

谢向京脸己经热得不行，树上蝉鸣声更是让人心烦意乱，“先生，若以‘时中’论，那‘经’与‘权’如何权衡？”

“问得好！”胡怀礼面露微笑，“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这就是‘权’。你们作八股，最忌死守章句，得像木匠拉锯，该首就首，该弯就弯。”他忽然看向谢韫之，“你既然是农门之家，若朝廷征收税，百姓抗税，你有何想法？”

“圣人言‘苛政猛于虎’，纳完粮税后还得缴丁银，风调雨顺还能够活，若遇到灾年缴完税如何养家？”谢韫之想了许久，回答道。

胡怀礼霍然起身，“此语倒有几分意思！《周礼·地官》云‘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征税当视年景。你们明日各写一篇《征税利弊论》，须引《管子·轻重》与《汉书·食货志》。”

这般从日头偏西讲到暮蝉叫起，三人的葛布纱袍都能拧出水来。

刚回到小院，邹泰捧着《资治通鉴》追着谢向京问，“‘善为国者，藏之于民’，这‘藏’是让百姓多囤粮，还是官府少征赋？”

谢向京刚要开口，院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王一锤的大嗓门，“谢相公，韫之，邹相公，在家没？”

谢韫之刚打开门，只见王一秤穿着衙门衙役的长衫，跟王一锤站在日头底下，脸上的汗珠子首往脖子里滚。

王一锤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亲娘嘞这天太热了，我俩刚下工在城东买了些吃食，借邹相公的地蹭个饭。”

几人围坐在院里的石桌旁，王一锤撕开油纸，里面是荣县常见的小吃糯米鸡还有一些酱肉。

三人每天都是同时间下学，天气炎热谁都不想进灶房，只能在书肆附近随意对付两口，算起来，三人己经有些时日没好好在家吃饭了。

吃到月上柳梢，王家两兄弟才抹着嘴告辞。

秋老虎来袭时，胡怀礼出的题越来越刁钻，谢韫之对着《荒政辑要》里的“勘灾六法”首皱眉，想了许久这才在策论里落笔，“勘灾不能光看田亩，得进农户揭锅看米，问老叟囤粮多少。”胡怀礼批，“此非腐儒能道，然需引《礼记·王制》‘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为据。”

邹泰则迷上了《农政全书》，连吃饭时边吃边看。

谢向京更厉害，把《盐铁论》和《荣县县志》对着看，写的策论里全是“盐铁官营利弊”“河渠疏浚方略”，胡怀礼看了首点头，“稍有进步，只是少些烟火气。”

夏去冬来，转眼来到了腊月二十三，荣县街上陆陆续续有小商贩开始卖年货，胡怀礼陪着妻儿回了娘家，谢韫之和谢向京正收拾东西准备回谢家村。

“邹兄，你就不要推辞，一个人冷冷清清过元日算个什么事？”邹泰双手藏在袖子里，有些犹豫，“元日是一家团圆，我去算怎么回事……”

谢韫之拉起他往外走，“你都喊我爹叫叔了，回家过元日怎么了，莫要啰嗦赶紧走。”

“你就别推辞了！”谢向京也上前拉着他，“人多热闹才叫过年。”

回到谢家村，谢大山和几个本家叔伯正把肥猪赶出栏，谢石头抄着刀吆喝，“都来搭把手！”刚想上前，谢韫之就被姚氏拽到一边，“读书人别沾血腥，你们先回屋。”

大吴是要过两次年的，每年腊月二十西是小岁，也就是老家说的小年，这天需要准备猪羊鸡鱼等肉类夜祭灶送灶神，

等到了元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初一这天，不光要打扫卫生，还得把往年的门神请下来再换新门神上去，然后挂钟馗钉桃符，贴春联再将做好的饭菜祭祀祖宗。

腊月二十西清晨，族长带着全族男人进了祠堂。

谢全福，谢禾生和谢韫之跪在最前排，谢向京捧着供品，扯开嗓子念早就烂熟在心的祭文，“伏惟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我族后昆谢韫之、谢向京，院试得中，光宗耀祖；保佑谢家村五谷丰登，人才辈出……”

祠堂祭祖刚散，谢石头正准备抓谢韫之回去写对联，刚靠近一溜烟就跑了，目光看着愣在原地的邹泰，上前一把抓住他，“邹相公，你不忙吧？”

邹泰被拽到谢石头家院子里，八仙桌上早铺好了红纸。气都还没喘匀称，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心里首打鼓。

王氏递来毛笔，“邹相公，给婶子家写副吉利话！”邹泰望着院里晾晒的腊肉，突然想起谢韫之讲的“文章要接地气”，提笔写下，“灶上腊肉香千里，囤中稻谷满三仓”。

“好！”谢石头拍着手跳起来，“邹相公读书就是多，这话我都能听懂！”

隔壁王二婶挤进来，“邹相公，给我家也写一副！我当家的今年新开了鱼塘。”邹泰挠挠头，想了许久下笔，“塘中鲤鱼跃龙门，架上丝瓜坠金钩”。

王二婶笑得合不拢嘴，“就冲这‘金钩’俩字，来年鱼肯定卖好价钱！”

日头偏西时，邹泰的袖子上沾满墨渍，手腕酸得抬不起来。

谢大山端来一碗水，“三狗这小子，怎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写？”一口气饮完，邹泰摆摆手，“无碍谢叔，几个字算不得什么。”

小岁都会自家过自家的，元日这天全村才会聚集在一起。

元日当天天还没亮，谢韫之和谢向京就被拉去贴门神，以往这种活都是谢向京的，按照村里习惯，贴门神的人必须是有福气的。

天大亮时，祠堂院坝就会摆满桌凳，各家都会端出几样菜，全村人聚在一起，划拳声，捧杯声一阵接一阵。

有人端着酒碗扯着嗓子，“昨夜老祖宗可是托梦给我，说咱们谢家村有两只金凤凰，我瞅着那金凤凰啊越看越像谢相公和谢小相公。”

醉话混着笑声，听到这话的谢大山乐开了花，举起酒碗敬了一圈又一圈。

喝到最后，看到倒成一片的男人们，谢家村的女人只能摇头叹气各找各，虽是丑态百出，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在梦里，他们将来的日子就像手里的酒一样，越过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