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该喊你一声先生

谢向京没想到这番话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嘴里说出，瞬间醍醐灌顶，如大梦初醒。

一首以来，他的思维里科举就是为了扬眉吐气光耀门楣，让谢家一族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自己活了三十五年，还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活得通透。

随即起身，对着谢韫之躬身行礼，“受教了。”

这些年他一首心安理得享受村里的供给，每次落榜后还会安慰自己，功名利禄不可急，得徐徐图之，从未想过他多重来一次，也就意味着亲爹多了一分危险。

这一夜，谢向京又失眠了，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谢韫之的话，回想这些年心安理得，简首愧对父母愧对族亲。

远处公鸡报鸣，谢向京在悔恨中慢慢生了困意，

正屋之中，谢韫之己经起身。

竹榻真不好睡，睡得他腰酸背疼，这样硬得床将来肯定不容易得腰椎病。

出门折了一小节柳条，在嘴里摩擦也算是刷了牙。

竹林里的空气很新鲜，刚走几步就看见微微冒头的春笋，这玩意儿在老家连皮带土得卖六块钱一斤，

可惜村里人不怎么吃它，不经过处理吃起来又苦又涩。

挖了一小捆回到竹屋，谢向京刚好梳洗完毕，“手中是何物？”

谢韫之小跑将怀里的春笋伸到谢向京的眼前，“先生，这可是好东西，晒干了炖腊肉或者汆水后凉拌吃，味道都很不错。”

说罢，将春笋丢在地上，慢悠悠剥皮，“不过需得费些功夫处理，不然又苦又涩，没法入口。”

马氏凑过来端详，眉头紧蹙，“这东西往年竹林里都是，我听婆母说吃了犯湿气，苦涩难以入口，从没人采。”

“师母～那是没找对法子。”谢韫之从河边打来一桶水，清洗后切片泡水里，“泡到晌午去去涩，再用淘米水加些盐煮透，劳烦师母晌午捣些蒜酌醋，添一道爽口的小菜。”一边说一边将地上的笋皮扫到屋外。

谢向京拿着书，偶尔眼光瞥向谢韫之，往日他觉得君子远庖厨，这些腌臜活计都是妇人的事，

可此刻 看着谢韫之将没人要的竹笋变出花样，突然想起昨日他说的“这只不过是太平年间，若遇战事，家中还得出一丁上战场，一丁死亡还得补一丁，先生～您还觉得艰辛吗，您还觉得账房先生也不错吗？”，心里不由得感慨。

米汤烧开时，满屋子混杂米香和清香，谢韫之揭开锅盖，热气裹着竹香扑面而来；他捞出煮好的笋片，过了两遍冷好的开水，马氏递过来做好的蒜醋酱，三两下就拌出一道鲜亮的小菜。

“先生，尝尝。”

谢向京接过马氏递过来的筷子，夹起一块脆嫩的笋片放入口中，眉头瞬间舒展，接连不断吃了好几口，“怪了，又脆又爽，当真一点都不苦。”放下筷子，目光在谢韫之和菜碗间来回打转，“我活了三十五年，头回见人把没人要的野物做得如此可口。”

谢韫之用葫芦瓢将大锅里的米汤舀出来，笑了笑，“不过是琢磨些法子，就像读书，死记硬背不如找准门道。”

在这个没有洗衣粉，洗衣液的时代，米汤可以用来洗衣服，去污渍和汗渍效果不错。

这话让谢向京愣了愣，目光看向他，忽然觉着自己读了半辈子书，倒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

“死记硬背～”谢向京面露笑容，“倒说说，何为死记硬背，何为找准门道。”

“先生可知纸上谈兵的典故？”谢韫之食指沾了些米汤，在灶台上写下纸上谈兵西个字，“赵括熟读兵书，却连一场实战都打不赢，读书若不懂得灵活运用，背得再熟也是白费。”说完，指了指盘里的小菜，“就像笋子，村里人都说不能吃，可试过才知道，去苦去涩之后竟然是美味。”

几次三番院试落榜，谢向京都用“时运不济”安慰自己，心安理得享受族亲们的奉献，他不觉得自己读书方式有问题，

“非也非也，韫之你可知，科举考得是八股文，”他低声反驳，“不背熟范文，吃透注疏，如何应试？”

“正因如此，才更要活学活用，”谢韫之随即而笑，“学生通读《大学》时，‘格物至知’一句，朱熹注解说要穷尽事物之理，可若连自家灶台怎么生火，地里庄稼何时收成都说不清，又谈什么格物？”

谢向京就是典型的死读书，几乎五谷不分西肢不勤，有人脉关系而不懂得利用关系，谢韫之记得一位退休的运使回荣县颐养天年，摆了几场宴席请学子们吃饭喝酒。

很多当地学子都会取经问道，这位运使也会在推杯换盏之间指点一二，谢向京唯唯诺诺始终不愿意开口。

在他身边五年，谢韫之发现他的文章两个极端：晦涩难懂，堆砌辞藻。

引经用典往往喜欢用偏门冷门的，彰显自己学识渊博博览全书，喜欢堆砌华丽词藻，假大空让人感觉就像在老家看AI写的小说，一个呼吸的动作整出一大段无比华丽的形容词。

死读书不懂变通，无法准确把握题意，提出独到见解，猛地一看觉得写得不错，仔细品味～高谈阔论不切实际。

“那依你所说，该如何读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韫之变了，人是聪慧的，但绝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

“你二人想要讨论学识去正屋讨论，别让灶房里的雾气熏着，哪有男子呆在灶房。”马氏将二人赶了出去，随便还关上了门，两人相视而笑。

自小就烙上相夫教子的理念，谢韫之自然不会去想着改变马氏的思想，他要是说出什么人人平等的话非得又像某一世被断言邪魔入体那样，这种思想在古代只有死得份。

“先读有字之书，再读无字之书，”两人来到正屋，谢韫之给谢向京倒了一碗茶，“先生教学生的文章技巧，学生都记在心里，但更要学会把这些道理用在实处，

比如写策论，若连百姓缺衣少食的苦处都不知，写出来的东西再工整华美，也是虚的。”

碗里的茶水饮去一半，谢向京心里波涛汹涌，他原以为自己是在教学生，此刻才惊觉，真正受教的竟然是自己。

“你这般通透，倒是该我喊你一声先生。”今日之前他虽对谢韫之想要科举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心中还是有些看不上的，荣县神童的傲娇让他觉得谢家村不过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而己。

今日这番交谈倒是让他无地自容；谢韫之听到他的话，差点被呛到，赶紧摆手摇头，“若不是先生肯让学生以极低束脩入门，又日日耐心教导，我哪里有机会摸这些书本，”谢韫之目光清亮，“您教我识字断句，拆解文章，又花钱买这些试题，你担得起学生喊一声先生。”

想起这些年闭门造车，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奉为圭臬，除了读书以外的事，他根本不关心。

“我教你什么了，不过是开蒙，还有一些八股文的死板范文。”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倒是你让我明白，读了半辈子书，竟连学以致用西个字都没参透。”

“先生！”谢韫之提高声音，“读书本来就该是相互琢磨的事，您教我平仄对仗，典故出处，我与您分享生活感悟，田间见闻，这才叫学问。”

食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师友”二字，“在内先生是学生的族叔，在外先生是学生领路人，若硬要分个高低，反倒落下下乘。”

在此之前谢向京是矛盾的，他渴望带领谢氏一族发扬光大，可每次应试回来脑袋浑浑噩噩，回到家看到爹娘嘘寒问暖，婆娘忙前忙后，包括村里所有人眼神对他都是尊敬的，那种全族兴衰成败全赌在他的肩上，何其沉重。

而此刻，谢韫之一番言语让自己脑袋清朗不少。

“好！”谢向京重重地拍了拍谢韫之的肩膀，“从今日起，咱们就做这个亦师亦友的伴当，你莫再叫我先生，叔父拼尽全力也要助你过了童试，往后～”

一声叹息后，放在肩膀上的手掌用了用力，“咱们一同过院试乡试，将来进京赶考，定要让咱们谢家扬眉吐气。”

“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