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将她推入深渊？

紫宸殿偏厅的鎏金兽首香炉里，正焚着海南进贡的「瑞龙脑」，青烟如丝，绕着长公主指间的翡翠护甲。

她对面坐着的年轻天子，正用白玉茶勺搅着碗中碧螺春，嘴角噙着笑：“皇姐近日可是成了京都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长公主挑眉，呷了口茶：“陛下又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何止闲言碎语？”

皇帝放下茶碗，指尖叩了叩紫檀木桌，

“满京城都在说，长公主为了一个女子，又是扮盗又是罢官，连朝堂都成了谈情说爱的地方。”

他说着，眼中却无责备，反是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皇姐这『夏侯约』的扮相，倒是迷倒了不少闺中少女呢。”

长公主闻言，难得地露出一丝赧色，耳尖微红：“陛下再取笑，本宫可要回去了。”

“好好好，不取笑。”

皇帝摆摆手，笑容却淡了下去，目光落在窗外凋零的海棠上，

“只是昨日母后又在慈宁宫对着余答应的画像掉泪了。”

长公主握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余答应——这个名字像根细刺，扎在每位皇室成员的心头。

“母后她……”

皇帝声音低了下去，

“又说起当年父皇病重时，余答应跪在丹墀下，求太医院用千年人参的事。她说余答应袖口染着血，是割了自己的臂肉入药……”

长公主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母后枯坐窗前的模样。

先皇驾崩那日，余答应提着匕首闯入慈宁宫，哭喊着「是你害死了陛下」，最终被侍卫当场格杀。

太后自此半疯半醒，终日与余答应的画像为伴，宫中人人都道，太后是被余答应的「背叛」伤透了心。

“皇姐，”皇帝忽然看向她，眼神郑重，

“余答应当年何尝不是母后心尖上的人？可到了最后，还不是刀刃相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皇姐莫不是要步母后的后尘？”

香炉里的瑞龙脑忽然爆出一声轻响，青烟猛地蹿高。

长公主睁开眼，凤目中没有半分动摇：“清清不是余答应。”

“哦？”

“余答应心中有恨，有怨。”

长公主放下茶碗，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可清清不同，她心中只有……”

她顿了顿，想起清清跪在茅草屋里，为了救楚南的银子磕头泣血甘愿为妓的模样，

“只有想护着的人，和想守住的善。”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皇姐倒是看得透彻。只是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当年母后也以为自己看得透。”

“本宫与母后不同。且……”

长公主起身，玄色披风上的金线蟠龙在晨光中闪烁，

“母后贵为太后，坐拥天下，如何算得覆辙。”她微微颔首，向皇帝告辞，“至于本宫……”

她没有再说下去，转身走出偏厅。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端起茶碗的手却停在半空。

窗外的海棠又落了几片花瓣，正如同多年前余答应倒下时，溅在白玉阶上的血。

皇姐还在嘴硬，整个皇室都知，皇姐与母后的性子是最像的，那个叫清清的小宫女不仅有当年余氏的风骨，甚至容貌也有三分相似。

朕可以纵容皇姐干涉朝政，权倾朝野，唯独不能望着皇姐一步一步，坠入深渊。

长公主出了紫宸殿，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沉水香荷包。

她想起清清在浴桶中泛红的耳垂，想起她描眉时专注的眼神，心中那点因皇帝话语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

清清不是余答应，她也不是母后。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小梅迎过来：“殿下，可要去看看太后，太后念着公主呢？”

“不去，去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

长公主踏过积水的石板，玄色披风扫过楚南蜷曲的身体。

他被铁链锁在刑柱上，肩胛处的旧伤渗出脓血，听见脚步声却未抬头。

“解开。”长公主对王七言简意赅。

楚南被甩在她脚下。

他撑着地面想跪起，却被长公主用靴尖按住肩头：“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受刑，本宫放过你。”

她凤目扫过他溃烂的伤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得谢清清——她如今在本公主府中，食不厌精，衣不厌华。”

楚南猛地抬头，额发间血污滴落，他想问一句清清近来的情况。

自上次与她说只将她当做妹妹的话，便再没见她来过。他几日几夜心心念念，就怕这个傻子想不开做傻事。

想开口，又怕长公主听了恼怒，终究是咽了回去。

“本宫知道你要问什么，清清她很好。”

长公主蹲下身，指尖挑起他下巴，

“你把她当妹妹，倒是成全了本公主。若不是你那句『只当妹妹』，她此刻怕是还在金明池做人骑，或是在茅草屋里接客。”

“什么？”

楚南脸色煞白，喉结滚动：“殿下此话何意？”

他听说过人骑，是金明池马球场一些贵人喜欢的玩意儿。将人当马带上那具驱使，俳优骑在上面，以此竞球。

长公主此话之意……

这么多日的银子，难道不是长公主的赏赐，是清清做人骑所得吗？

“意即——”

长公主揪住他浸血的衣领，连带着锁在锁骨上的铁链一同拉扯起来：

“楚南，本宫告诉你，她做人骑昏在金明池上时，是本宫将她救回府中医治；她为银子贱卖身体遭人凌辱时，是本宫将她护在怀里……本宫是她的救赎，而你，不过是推她入深渊的人。”

深渊？他将推她入深渊？

如此说来，清清当真做了人骑，不仅如此，还因为她贱卖身体。

他想起她那日来是穿的厚衣，怕是身上伤多，故而穿衣遮掩。

只是他辜负了她。

长公主忽然得又笑了，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南儿，明日便是清清册封『郡主』的日子。本宫要给她个惊喜，让她看到你衣冠楚楚的模样。”

她示意王七，

“给他清创换药，明日辰时前，须得像个人样，随本宫参加册封礼。”

楚南望着她转身的背影，镣铐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殿下……”

长公主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唯长公主之命是从，从未违背，却是不知何时，长公主对他有了敌意，且与日俱增。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吐出西个字，

“殿下慢走……”

长公主扭头，正见清清立在牢门前，一夕阳西下，数道金光顺着影子投过来，青布衣裳被夜露打湿，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边角露出银票的杏黄色。

西目相对，刹那，长公主心中猛地一沉——方才与楚南的对话，莫不是被她听了去？

“清清……”

她下意识想解释，却见清清脸色比月光更白，那双曾映着星光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物，攥着银票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你……”长公主的声音有些干涩，“怎么来了？”

她难得发疯，平日里在清清面前十分抑制，如今大喜，一时间失了分寸。怕是刚才让清清望见了，听见了！

清清一向对她这长公主印象颇好，如此怕是……

清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晃了晃，双眼一翻，首挺挺向后倒去。

那包银票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杏黄色的纸片，像被惊飞的蝶。

“清清！”长公主飞身上前，在她倒地前将人抱入怀中。

怀中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额头却烫得惊人。

长公主府的寝殿内。

老太医收了脉枕，躬身道：“殿下莫急，只是近日用药过杂，又突遭刺激，昏睡些时日便好。”

“什么刺激？”长公主攥紧床幔，指节泛白。

太医斟酌着措辞：“譬如……目睹了难以接受之事，或是深信之物骤然崩塌。”

难以接受之事，是望见了她拉扯楚南的伤口，听到了她对楚南的威胁吗？

长公主坐在榻边，替清清掖好被角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想起清清倒在怀里时，那双空洞的眼睛——分明是听到了，听到了她与楚南的对话，听到了她那句「成全」。

太医退下后，寝殿内只剩下两人。

长公主凝视着清清苍白的脸，眉骨上的烫伤己结了粉痂，在烛光下像只脆弱的蝶。

她想起地牢里清清说“只要你不嫌弃，无论你是盗贼还是……”，想起浴桶中她泛红的耳垂，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又酸又涩。

“不要抢我的银子……求求你们……”

清清忽然蹙眉，睫毛剧烈颤动，

“这是救楚公子的……求求你们……”

长公主的心猛地一沉：她还想着他？想着救他？

的确是救他，她昏过去时手里攥紧的正是救他的银票。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清清从未放下过楚南。那些温柔的依偎，那些羞涩的回应，难道全是因为楚南「只当妹妹」，她才退而求其次？

“所以，清清接受我，全然是为了银子救他？”

长公主喃喃自语，指尖抚过清清唇瓣，那里曾印着她的吻，此刻却在梦呓中为另一个人哀求。

“殿下，该点安神香了。”小梅端着鎏金香炉进来，见长公主脸色不佳，声音放得极轻。

长公主盯着清清仍在微颤的睫毛，忽然道：“点『忘忧』。”

小梅一愣：“『忘忧』性烈，郡主尚在昏睡，怕是会不醒……”

“点上。”

长公主打断她，凤目里翻涌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偏执，

“本宫倒希望她多睡些时日，忘了楚南，忘了那些银子，忘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哑，“忘了不该记挂的人。”

鎏金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忘忧」特有的冷香弥漫开来，盖过了清清发间的皂角味。

长公主握住她微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她可以权倾朝野，可以让楚南生或死，却唯独猜不透怀中人心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