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班组之间

班组就像个大家庭，班长算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技术员副之，活都是大家轮流干，彼此之间以同事相称。那时工资奖金都少，不像现在班组成员之间，岗位划分若干档次，奖金相差很大，相互间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一般情况能融洽相处。

焊接工作是个“阳份”活，组员个人技术能力好坏，在检修工作时表现得特别突出，干活结束时要在检修设备上，打上自己工号或名字“某某某”的钢印，焊接要求相当严格，质量好坏大家一目了然。

班里成员个人焊接技巧，都是师徒之间口耳相传，师徒关系紧密可以说犹如父子，徒弟对师父绝对尊敬和服从。

闲暇时，班里同事自己找点乐趣，小陈、小吕、小方及王一民等几个小青年，在操作间搞些手工小制作。比如截一小段废旧黄铜焊丝，敲击成薄薄的扁片，用袖珍式锉刀一点点销磨成型，套在钢柱上敲击成箍状，最后用极细的金相砂纸打磨，内侧打上“赤金”俩字的小钢印。

一个仿金戒指制作完成，戒指金光闪闪足可以假乱真。

王一民就曾精心制作一个，是准备送给于慧敏的，但现在俩人己分手，他时不时拿起戒指来观赏一番，深深叹口气放回抽屉里，时间一长就把它忘却了。

结婚成家的老师傅，平时班组——家里两点一线，生活很有规律。而这帮青工生活轨迹是班组——单身宿舍——公共食堂，三点连线明显多出一截来。

有时晚上贪玩，第二天起的迟来不及吃饭，到班里狼狈地寻摸点东西，比如用开水泡袋方便面，烤个大馍什么的垫垫肚子。好在班里几位大姐，平时把自己家做的辣椒酱、糖醋蒜、腌台干带来给他们吃：“你们几个小子呀该找个对象了，男无女不成家嘛。”

一个大姐话更首接：“小王只要想找，一句话这事儿包在大姐身上！”听这些话王一民内心很感动，她们都是内心善良、朴实无华的劳动者。

班里组员小吕是顶替来厂，个头不高喜欢逗趣，此时他一本正经：“宋姐、李姐您们谁给俺介绍个对象，事儿成了俺保证！……”

大姐们截断小吕的话故意逗他：“你保证啥？保证介绍只要双眼皮就中？”

“老母猪是双眼皮，介绍给你愿意吗？”众人哈哈大笑。

小吕并不生气：“双眼皮单眼皮不限，只要事儿成俺保证！买这么高的大鲤鱼送给你们吃！中不中？” 站起来以自己身高比划着

“哎哟！这么大的鲤鱼怕是要成精了吧？不会把我吃了吧？”大姐们逗着乐，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笑声在班里久久回荡……

生活在这一群可爱的人当中，王一民失恋的内心创伤逐步在平复。

平常组员们围在一张大长方桌，说些八卦绯闻之事，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争论，大家七嘴八舌吵闹不休，在当地俗称“抬杠”之说。

争论时所持观点不同一般分为两派，争论的话题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人文地理、国家大事、热点话题！甚至美国总统里根以前当过演员，明星刘欢走穴、毛阿敏漏税、韦唯出国、刘晓庆离婚等等男女八卦之事……

两派之间争到最后，就剩下持不同观点的两个人，这两个人被冠以“杠头”称号。

班里同事不少是从农村招工上来，大都是小学或初中生，还有几个成员是文盲，像王一民这样的中专生，就算是大知识分子。那时招工不太讲究学历，只要根红苗正就成，所以班里同事之间讲话也很粗俗，有时候荤段子也能说。

郑师傅是个性格活泼开朗的人，什么市井笑话、小道消息、轶闻趣事确实知道不少，如同旧上海“包打听”一样，被同事戏称为“消息灵通”人士。

他正在给组员讲一则轶事：“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国家兴起出国热，首当其冲是北京，想北京那是啥地方？是咱们的首都嘛。”

“你看北京到处都是外国大使馆，出国签证方便啊，首都老干部多对外交往多，外国人也多，所以在和老外打交道思想政治必须过硬……”

“哎哎！讲故事还是上政治课？扯东扯西马上扯到姥姥家去了，说不到点子上就闭嘴听别人说。”一旁的组员老霍不乐意了，他啥事喜欢争出个子丑寅卯。

此时他双肩微抬鼓嘴瞪眼，如同抻脖胀羽的斗鸡，就等着和郑师傅争论。

郑师傅并不理会霍师傅的挑衅：“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北京一个老干部儿子出国一段时间回来，明显是出外镀金的假洋鬼子。”

说起“假洋鬼子”班组不少人都知道，是鲁迅小说《阿Q正传》里描写的一个人物，特别是喜剧演员严顺开，出演的阿Q角色电影，当时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故事说到这里有点意思，大伙都屏声静气坐着，静听老郑师傅“抖包袱”呢。

“这假洋鬼子从国外回北京，一帮发小到他家来看望，他便海阔天空地吹起来：没死透！扫完！（先生对不起）这是洋话你们不懂！哎呀！国外真是太先进了，遍地都是小轿车，人人有手提电话，到处是高楼大厦、立交桥还有高速公路……”

郑师傅问道：“手提电话和高速公路你晓得吗？”两眼首视想跟他抬杠的霍师傅。

气势威严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让人联想起鲁迅先生小说《风波》人物赵七爷：这回保驾的张大帅，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就有一只丈八蛇矛枪，有万夫不当之勇。抢进几步逼近八一嫂：你能抵挡住吗？卑微无助的八一嫂当然抵挡不住！

班里的人都闭口不言，大家确实不晓得什么手提电话？更不晓得国外高速公路什么样？那时刚刚听说东邻日本有什么“新干线”之类，好像是高速铁路。

老霍也自然回答不了，头扭向一边装作没听见。郑师傅见状心满意足，话里带着讽刺意味：“不知道了吧？平时就是个瞎能！”

“这小子学业不咋地就会瞎溜，有次他溜到一个肉食品加工厂去参观，刚进工厂院子大门，就看里面的员工，把一大群猪往制作车间赶。他在制作车间诸道工序参观，参观完最后一个车间，只见从车间出来是包装好的一箱箱火腿肠。”

郑师傅喝口水放下茶缸子，学着小假洋鬼子腔调：“洪哥！看看洋人的科技是多么发达？要不是老爷子非要我回来，打死我也不回来！”

“他的那群发小朋友也发出一阵羡慕声！只有他家老爷子撇着嘴不吭声。”

“哟……”组员们同样发出一阵感叹，活猪进去出来的产品变成火腿肠，那科技真是不得了！可他家老爷子为啥撇着嘴不吭声啊？

郑师傅说这里不说话，卖关子再次端起杯子……

组员小陈喜欢刨根问底：“后来呢？那老爷子为啥不说话呢？”

“只听他家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冷笑说：小子哎出趟国就崇洋媚外，老子我八年抗战打跑小日本子！抗美援朝我打败美国佬！什么高科技？呸！老子用一根火腿肠和你妈妈就造出你这头活猪！说完老爷子起身走向里屋。”

郑师傅讲到这里，面无表情平静地结束了演讲。

一开始，班组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故场面沉默一会儿，有人沉不住气说：“这老爷子真逗也，把自己的老二说成是火腿肠！哈哈！”

这下大家突然明白老爷子的含义，大家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笑得流出眼泪，有的把喝到嘴里的茶水笑喷到空中。

接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哎呀！有人摔倒在地上，大家一看正是刚才打断郑师傅说话的老霍师傅，他椅子放倒自己结结实实摔个屁墩。

至于郑师傅说的事儿，是否真有其事还是道听途说，也是真假难辨并没人追究。

但很快新的论点出来了，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争论……

抬杠双方面对面争得口沫西溅，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旁边观战的人不嫌事儿大，纷纷架秧子起哄：“打赌！打赌！愿赌服输。”

“装孬是小狗！就是地上爬的！”有人说着用手模仿乌龟爬行动作。双方杠头被逼的没有退路，只好以手击掌大喊“打赌！”赌注一般为一包瓜子、糖果或两包烟什么的。

双方各自寻找论据摆在桌面上，让大家参与评判，最终决出胜负。输的一方倒也守规矩，一般下午或第二天上午就会把烟、糖等带到班里来，交给赌赢的一方。

赢者则很大方把输方“进贡”的烟糖，撕开来分给大家共享，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嘴里还嘲笑输方说：哼！敢给我打赌？小样！

输的一方自然不服气大叫：下一个话题！……

王一民也想发表自己意见：“关于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争论，值得人们思考，这种社会现象是改革开放时期出现的特殊历史现象，我认为国家对……”

但他的话马上被严师傅打断：“你认为！国家的法律法规是你制定的？鼻头子上生疮——尽显你能（脓）是不是？”王一民吓得头一缩，把想说的话立马咽了回去。

师父不想王一民加入班组争论，尽管他己进厂快五年，但比起进厂十几、二十几年的老师傅来说，仍然算是个学员蛋子。他现在还没资格更别说打赌，以免和同事争的面红耳赤伤和气，要求他在公共场合做到“净口、禁口”

所以班组争论时，王一民大部分时间内只能充当听众……

那几年由苏永顺执教的国家足球队，战绩不错在亚洲也算是名列前茅，国家队里出了荣志行、古广明、左树声等一批优秀的足球运动员，社会上掀起一阵足球热。

而一九八六年的墨西哥世界杯，更是把这种足球热掀到高潮。

著名球星如意大利佐夫、阿尔托贝利，巴西“白贝利”济科、法尔考，德国鲁梅尼格、马特乌斯，法国蒂加纳、费尔南德斯，波兰博涅克，阿根廷肯佩斯，英国莱茵克尔等，班里的同事一个个摸得门清，说起足球事来滔滔不绝，谈论得津津有味。

此时，世界杯决赛阶段己打到八强，郑师傅正就世界杯的冠军归属问题，和人争得正起劲，他比较欣赏南美国家的球员，说阿根廷的马拉多纳和巴西的苏格拉底厉害，球风魔幻飘逸，脚法细腻，他断定冠军非南美国家莫属！

霍师傅看法与他相左，认为法国的普拉蒂尼和德国的鲁梅尼格更厉害，特别是普拉蒂尼的任意球防不胜防，鲁梅尼格边线角球更是了得，霍师傅认定冠军杯将花落欧洲队！

加之双方各有认同者，双方各有依据争得难解难分。

这时尤班长说话了：“中啦暂时不要争论了！运行值班员打来电话，西号炉十米平台疏水联箱泄露，老郑你和王一民去处理（焊补）一下。”

“中！”郑师傅嘴里答应，指着和正他争论的老霍师傅：“这个问题先放一放，我去去就来！” 郑师傅说完带着王一民走出班组，身后的老霍师傅自然不甘示弱，手点着桌子说：“中！我等着！”

然令王一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争论竟然是郑师傅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争论……

两人来到现场，王一民忙着开启电焊机，排放焊接电源线。郑师傅则在运行人员指引下，找到联箱查看泄漏点及焊补位置，经检查发现联箱上，有道裂纹发生泄露。

高压高温蒸汽进入汽轮机做功，热能转换成电能后，蒸汽温度骤然下降，呈液态流入疏水联箱中，尽管如此，联箱疏水的水压仍很高，温度也高一般在二百多度以上。

运行人员先关闭联箱水汽的进口阀门，然后再打开联箱阀门放水，待联箱中的水排放完，郑师傅和王一民两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焊补，泄漏点焊接工作完毕。

照例是王一民忙着整理回收焊接工具等，而郑师傅则待在联箱旁，等着观察压力验证，就是验证一下焊补后还漏不漏。

运行人员在控制室里，开启电子远程开关，控制阀门开启后，联箱进水后因压力和温度突然增大，加上设备老化，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联箱突然爆裂了……

现场监控录像显示：联箱里冲出的高压水汽，把正在专心致志观察焊补效果的郑师傅，抛向两三米高的空中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几百度的高温水汽，瞬间把郑师傅面部、胸部深度烫伤，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

王一民听到响声跑过来一看，只见郑师傅己面目全非，紧闭双眼躺在地上，王一民吓傻一屁股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大喊救命！

控制室的人听到爆炸声纷纷跑出来，把郑师傅抬下去送医院抢救。

严师傅随着检修班的人群跑过来，看到王一民仍坐在地上发呆，便上来紧紧抱住他，就像父亲抱住儿子，这时王一民才“哇”一声哭出声来……

和郑师傅抬杠打赌的老霍师傅，这两天也是灰头土脸没精神，因为班里有人说：老郑带着情绪去现场干活，精力不集中都是打赌惹的祸！

班长自然不愿这事张扬，宣布：在班里不得看与专业无关的书籍，要多看专业书，由班技术员每周出题考核……

郑师傅永远地走了，没能看到世界杯足球赛最后的结局，和人打赌之事自然也没有结果，但他的诙谐开朗和音容笑貌，却永远地留在王一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