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知识微光（3）

那光亮一闪而逝，快得让芫溶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随即，张常岭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对着正焦急看向他的母亲，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那是一个无声的、带着某种终结意味的否定。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沉默地走回了棚子深处昏黄的灯光里，高大的身影很快被垂下的帆布帘子遮挡。

芫溶的心，却因为那短暂捕捉到的、复杂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火星，而久久不能平静。

恢复高考的消息在她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此刻又投入了一块巨石。她看着那隔绝了视线的帆布帘子，耳边是邻居们兴奋的议论和李婶儿依旧带着焦虑的絮叨，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张常岭低头看手时，那眼神里深藏的、如同困兽般的挣扎和那点转瞬即逝的光亮。

那个沉默如山、仿佛能扛起所有生活重担的青年，那个在机器轰鸣声中游刃有余的“先进生产者”，他的内心，是否也曾有过一片渴望知识的荒原？那枚闪亮的徽章，是否能完全覆盖掉那份被时代洪流无情中断的、对书本和未来的向往？

这个念头，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带着微弱的电流，在芫溶被高考消息点燃的兴奋心田里，破土而出。

恢复高考的消息，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在家属区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掀起了持续不断的、汹涌的波澜。最初的震惊和兴奋过后，各种复杂的情绪开始发酵、沉淀。

棚子间、水龙头旁、领供应粮的队伍里，人们议论的核心渐渐从消息本身，转向了更现实的层面。

“考大学？说得轻巧！都扔下书本多少年了？字还认得全吗？”

“就是！现在厂里干得好好的，一个月几十块钱拿着，稳当！跑去考那没影的大学？考不上咋办？工作丢了，喝西北风去？”

“我看啊，也就是那些没工作的知青，或者像老赵家闺女、焦家芫溶这样还在念书的学生娃有点奔头！”

“没错！咱们工人，还是得靠技术吃饭！学好手艺，一样是‘先进生产者’！”这话里带着对张常岭那枚徽章隐隐的推崇，也带着对自身阶层的某种固守和认同。

“可话又说回来，真要是考上了……那可是大学生！国家干部！吃商品粮！坐办公室！那跟咱们这抡大锤的，能一样吗？”也有人发出带着酸楚和无限向往的叹息。

兴奋、怀疑、畏惧、羡慕、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被这个消息触动的家庭。知识改变命运的希望之光己经点亮，但横亘在眼前的现实沟壑，却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只能在叹息中，将目光投向那些更“有希望”的年轻人。

焦家的棚子里，气氛却截然不同。高考恢复的消息，像一针强心剂，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王淑芬脸上的愁容被一种充满干劲的喜悦取代，她翻箱倒柜，找出丈夫焦卫国当年用过、己经泛黄卷边的旧课本和笔记，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如获至宝。

“芫溶，你看！你爸当年用的！虽然旧了点，但里面的东西扎实！”王淑芬把一摞书本珍重地放在女儿的小“书桌”上，眼神发亮，“你可得争气！好好念！咱们家，就指望你了！一定要考上大学！给你爸争光！”她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和期盼。

焦卫国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看向女儿的眼神里，那份深沉的慈爱之外，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寄托和光亮。晚饭时，他会破天荒地多问几句芫溶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虽然问得生硬，但那份笨拙的关心，却让芫溶心头滚烫。

他甚至默默地把自己那份本就不多的、带点荤腥的菜，拨到女儿碗里。

“爸……”芫溶想推辞。

“吃。用脑子，费劲。”焦卫国简短地说，语气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