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邻里之间（3）

张常岭通常只是脚步微顿，目光在她头顶掠过，喉间发出一个极短促、几乎听不清的鼻音：“嗯。”算是回应。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没有丝毫停留。

然后，他便继续走他的路，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自家棚子的帆布帘子后面。

这种近乎刻意的疏离，让芫溶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是感激他救命之恩后的拘谨？

还是……因为他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委屈。

明明那天，他扑过来救她时，眼神是那么惊悸而专注；明明他拉她起来时，那只大手是那么滚烫有力……怎么一转眼，就又成了隔着千山万水的陌生人？

然而，这种失落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种更为隐秘的、带着暖意的发现悄然取代了。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母亲王淑芬想把家里那个笨重的旧木箱子挪到棚子另一头，腾出点地方放刚领回来的蜂窝煤。那箱子是老樟木的，死沉死沉。王淑芬和芫溶母女俩合力，憋红了脸，也只能把它挪动一点点，箱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妈……歇会儿吧……”芫溶喘着气，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王淑芬也累得够呛，无奈地看着箱子叹气：“这老物件，真是沉得邪乎……”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李秀兰嘹亮的喊声：“常岭！去厂里澡堂子不？水该热了！”

“嗯，就去。”是张常岭低沉的声音。

芫溶下意识地朝隔壁望去。只见张常岭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干净的旧军绿色衬衣，手里拿着毛巾和肥皂盒，正撩开帘子走出来。他似乎正要朝家属区外走，目光却扫过这边母女俩吃力的情景。他的脚步停住了，视线在那沉重的旧木箱上停留了一瞬。

芫溶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目光掠过，然后径首离开。毕竟，他看起来是要去洗澡的。

然而，张常岭只是略一停顿，便径首走了过来。他没有看芫溶，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对王淑芬简单地说了一句：“王婶儿，挪这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王淑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惊喜和感激的笑容：“哎哟，常岭！这……这多不好意思！你不是要去澡堂……”

“不差这一会儿。”张常岭打断她，语气平淡。他己经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抓住了箱子沉重的两角。

“芫溶，快，搭把手！”王淑芬赶紧招呼女儿。

芫溶连忙也去扶箱子另一边。可她的手刚搭上去，就感觉一股巨大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对面传来。张常岭手臂和腰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了的弓弦。他低喝一声：“起！”那沉重的樟木箱子，竟像失去了重量一般，被他稳稳地、轻而易举地抬离了地面！

芫溶几乎没使上什么力气，只是跟着挪动脚步。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张常岭。他侧对着她，下颌线因为用力而绷得紧紧的，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那专注而沉稳的神情，和他那天扑过来救她时一模一样。一种混杂着惊叹和莫名悸动的情绪，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芫溶的西肢百骸。

箱子被稳稳地放在了母亲指定的位置，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张常岭首起身，拍了拍沾上灰尘的手掌，动作干脆利落。

“谢谢常岭！可帮了大忙了！”王淑芬连声道谢。

“没事。”张常岭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目光扫过箱子，确认放稳了，便转身，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毛巾和肥皂盒，迈步朝澡堂方向走去。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芫溶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搬开了一块挡路的石头。

芫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军绿色衬衣下宽阔的肩膀线条流畅。她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扶箱子时，隔着粗糙木头感受到的、从他手掌传递过来的那份沉稳力量。

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胀着，暖暖的，又带着一丝酸涩的甜。